沒變嗎?
不。
“我變老了?!?/p>
陳漠北想著自己的衰老,語氣軟了一點下來。
“人一老,就執(zhí)拗,就想找一個答案,要一個說法?!?/p>
許盡歡充血的目光,朝斬緣人看過去。
斬緣人沖他闔了一下眼睛,然后默默地退到衛(wèi)東君和陳器的身旁。
衛(wèi)東君一臉疑惑:你才是斬緣人?。?/p>
陳器滿臉納悶:就這么不管了?
并非不管,而是陳漠北到現(xiàn)在,都以為自己是在夢境里,那就讓他以為吧。
寧方生慢慢背起手。
也許在夢里,他才敢從自己的牢籠里走出來,露出他的貪嗔癡欲。
見斬緣人往后退,許盡歡才緩緩走到陳漠北面前。
在枉死城呆了這么些年,他時常想起生前的那些人和事。
人和事都很干凈,沒有什么拖泥帶水的地方,就連項琰,他想到她的時候,心里都只有歡喜。
唯有眼前的這個人,讓他五味雜陳。
許盡歡習慣性地勾起一點笑。
“比起這個答案,你不先問問我,為什么殺父之仇,殺母之仇,最后選擇了放棄?”
“不是你最后選擇了放棄,而是你只能放棄?!?/p>
陳漠北眼中的傲氣一下子噴涌出來。
“許盡歡,你的身世捏在我的手上,我想要你死,易如反掌。”
“哈哈哈哈……”
許盡歡第三次笑起來。
這人是變了。
自以為是這一點,變得比從前更加變本加厲。
笑完,他安靜了片刻,開口說:
“陳漠北,告訴你一件事情吧,我七歲那年,就對著蒼天厚土發(fā)過毒誓,父母的深仇大恨不報,此生不得好死。我連死都不怕,還怕你拿捏我的身世?”
許盡歡記得很清楚。
他手里的糖都化了的那天,島上來了一條船,船上踉踉蹌蹌下來一個人。
那人他認識,叫炒飯。
是爹的心腹。
炒飯走到他面前,撲通一聲跪下,然后哭著對他講述了一切。
故事很簡單。
爹娘為了他們唯一的兒子,打算投降朝廷,他們天真地以為,只要投降了朝廷,兒子就能上岸讀書,從此做個清白的人。
他們哪里知道,洗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誘降只是權(quán)宜之計,剿殺才是那人真正的目的。
爹是戰(zhàn)死的,死不瞑目。
他想不通一件事,出爾反爾是騙子慣用的伎倆,難道那些當官的人,連騙子都不如?
娘投海自盡了。
她本來可以活下來的。
這個世道,漂亮的女人想活命太簡單了,想錦衣玉食,也不是什么難事。
但娘都拒絕了。
她在一個暴雨如注的臺風夜,一步、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大海。
當水沒過她肩膀的時候,她回過頭,朝兒子藏身小島的方向,看了最后一眼,才一頭扎進海里。
許盡歡聽完沒有哭。
糖化了,手上黏得很,他走到海邊,用海水洗了洗手。
冬天的海水很冷。
冰手。
他問羅叔:“娘不冷嗎?”
娘最怕冷了。
一到冬天就喜歡抱著他,娘說他身上像個小火爐,哪兒哪兒都是暖的。
就因為娘怕冷,爹會把各種取暖的家伙帶上船。
娘最喜歡湯婆子,灌滿熱水往被子里一塞,一夜腳都是暖暖的。
海水那么冷,得有多少只湯婆子,才能把娘的腳捂暖啊。
想到這里,許盡歡才傷心地掉出了眼淚。
按道理,一個七歲的孩子是不懂什么叫深仇大恨的,玩還來不及呢。
其實許盡歡也不太懂。
可他只要一想到,爹死的時候沒閉眼,娘的尸身到現(xiàn)在還沉在海底,那恨就源源不斷地來了。
除夕那天,他給爹娘敬完酒,燒完紙,就發(fā)下毒誓。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天地為證,今我許盡歡發(fā)誓,此生若不報殺父殺母之仇,不得好死。”
這誓文不是他寫的。
是那個翹著蘭花指的太監(jiān)寫的,他說他當小太監(jiān)的時候,為了拉幫結(jié)派,都這么起誓。
島上的人聽說了爹娘的事,一個個義憤填膺。
最憤怒的是一個叫小小的女人。
她是這個島上長得最好看的。
小小把島上的人都召集在一起,說無論如何,咱們都要幫這個孩子一把。
她說,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我從前也是個妓女,藏在糞桶里逃出來的。
她還說,別以為我們做妓女的,就個個都是婊、子、爛、貨,我們中也有那義薄云天的,不輸給你們這些男人。
她最后說,我知道你們身上都藏著本事,但凡愿意教這個孩子的,我不收銀子,免費侍候他三夜。
太監(jiān)站出來,說他別的本事沒有,只會看人臉色,陪人說好話。
他說他褲、襠里沒那家伙,有賊心,沒那個賊身。
那個被朝廷緝拿的兇犯也站了出來。
他說,自打看過媳婦和別的男人睡一張床上后,就再也不想碰女人了,總覺得她們臟。
他說在軍中的時候,最好的朋友曾經(jīng)是個江湖騙子,教過他一些騙術(shù)。
那對私奔的小情侶站出來,男的說會做飯,女的說會繡花。
兩人恩愛著呢,說小小你別來撩騷。
最后站出來的,是那個隱退江湖的殺手。
殺手說,他有兩個絕活,一個是殺人,一個是畫畫。
他說他缺個媳婦,小小你要愿意嫁,我就教。
三天后,小小嫁給了殺手。
洞房花燭夜后,殺手讓許盡歡開始扎馬步。
許盡歡說不學功夫,想學畫畫。
島上的人都驚呆了。
學了天下無敵的功夫,才能割下仇人的腦袋,為爹娘報仇雪恨啊。
學畫畫?
怎么報仇?
所有人都來勸,炒飯甚至長跪不起。
許盡歡看著他們,輕聲說了一句:“我娘不會答應的?!?/p>
娘從小就對他說,兒子,你這雙手將來握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握刀,一握上刀,你十有八九會走你爹的老路,娘不準。
他從小就聽娘的話。
娘不準的事情,不能干。
而學畫畫,除了他從小喜歡外,還有一個原因——
他想為爹娘畫幅畫,掛在房間里,想他們的時候,可以隨時看上一眼,就當他們還活著。
那太監(jiān)不是說了嗎,讓一個人死,有很多種方法,用刀只是最簡單直接的一種罷了。
再說了,那人殺歸降之人,出爾反爾,背信棄義,有違天道,哪能讓他死得那么容易!
說完這些話后,島上的人都沉默了,也沒有人再勸他。
炒飯沖他磕了三個頭后,頭也不回地乘船離開了。
炒飯是爹的人,死了的那些兄弟,都和他朝夕相處,情同手足。
爹是因為娘的苦勸,才決定歸降的。
也就相當于,炒飯那些兄弟間接地死在了娘的手上。
他許盡歡如果拿起刀,繼承爹的衣缽,炒飯說他一定盡心輔佐,生死相隨。
但如果許盡歡不拿刀……
炒飯說,道不同,不相為謀。
“小主子,保重!”
這是炒飯留給他的最后一句話。
三個月后,他刺殺仇人沒有成功,反被砍了腦袋。
得到消息的那一夜,許盡歡做了一個夢,夢到海水的顏色是紅的,像血一樣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