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說什么?
他自己。
放出一個消息。
說——
許盡歡是那個倭寇的孩子。
衛(wèi)東君眼珠子差點沒瞪出來:我的天啊,我沒有聽錯吧。
陳器一臉驚悚:他在胡說八道什么?
陳漠北只覺得渾身的血一下子沖到了頭頂:這怎么可能?
唯有寧方生,臉上浮起一抹難以言喻的神色。
“你這么做,是想把兵部,刑部,錦衣衛(wèi)……甚至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到你的身上。”
“斬緣人聰明!”
許盡歡笑笑:“尤其是兵部的人,那股流言是真的,還是郭陽的話是真的,他們要先掂量掂量,不會輕舉妄動?!?/p>
寧方生擰緊了眉:“那你知道不知道,你這一舉動,就等于往狼窩里扔下了一頭流著血的羊?!?/p>
“知道?!?/p>
許盡歡沉默一會,“我就是那頭流著血的羊,狼窩里是那些想看著我倒霉的人?!?/p>
寧方生目光漸深:“本來,他們只能讓你倒霉。”
許盡歡:“現(xiàn)在他們聞到了血腥味,就想著能不能更狠一步,直接咬死我?!?/p>
衛(wèi)東君他們都聽呆了。
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口氣和神態(tài)也都放松,如果不細聽,不細看,就覺得這兩人是在聊家常。
但誰能想到,這一段“家?!保?jīng)在四九城掀起了血雨腥風(fēng)。
這場血雨腥風(fēng)讓多少人蠢蠢欲動,又有多少人惶恐度日。
陳漠北的腦子里亂哄哄,全是茫茫然空白一片。
是的。
他就是那個惶恐度日的人,每天必須靠著喝酒,才能入睡。
他不止一次地問過劉恕己,那股流言從何而來,許盡歡怎么會和倭寇扯上關(guān)系?
劉恕己答不上來,只說是天意。
原來,這根本不是什么天意。
而是他。
以身入局。
以命布局!
陳漠北定定地看著許盡歡,眼里的情緒壓不住,都露在了外面。
他突然想到許盡歡自焚之前,他曾遠遠地看過他一眼。
他騎在馬上,也穿了一件道袍,寬寬大大的,瘦得背都薄了。
四周有人對他指指點點,他渾不在意,只是遠去的背影,有一點孤單,有一點冷清。
陳漠北看著那背影,在心里說了三句話。
“我讓你狂?!?/p>
“現(xiàn)在狂不起來了吧。”
“活該?!?/p>
想到這里,陳漠北的心,一抽一抽地疼,跟針扎似的。
這時,只聽寧方生問道:“許盡歡,你的第三個布局是什么?”
許盡歡突然嘆了口氣,臉上有些歉意。
“我其實并不愿意朝女人下手,但事情到了這個份上,也別無選擇,第三個布局是我威脅了長公主?!?/p>
氣氛,驟然凝固。
所有人腦子里都浮出一個念頭。
威脅長公主?
皇親國戚?
他怎么敢的!
寧方生思緒很快:“你用什么威脅的?威脅她的目的是什么?”
許盡歡:“從阿滿那里,你們應(yīng)該查到,我在長公主府還算是座上賓;從項琰那里,你們也應(yīng)該能打探到,我這人天生一雙鬼眼?!?/p>
寧方生:“沒錯,這些我們都查到過?!?/p>
“那么換句話說,長公主的視線瞄向哪里,在誰的身上多停了一瞬,那視線里有沒有情,有沒有怨,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p>
“說吧,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長公主在一次宴席上,會朝一個人多瞄個三五眼,那三五眼里,有喜悅,有嗔怨,也有那么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p>
許盡歡:“巧的是,長公主看過去的時候,那人也正向她瞄過來,視線碰上的時候,他會迅速挪開,臉上帶出些不自然的表情?!?/p>
衛(wèi)東君脫口而出:“他們之間有奸情?!?/p>
許盡歡看著衛(wèi)東君,輕輕笑了。
“這世上有兩樣?xùn)|西,很難掩飾,一樣是咳嗽,另一樣,便是有情人之間的眼神?!?/p>
衛(wèi)東君被他說得心一虛,忙掩飾地問道:“快說那人是誰???”
“當(dāng)時的兵部郎中宋昭,人稱傅粉昭郎。”
許盡歡笑笑:“很多年后,這個宋昭憑著那張臉,也憑著長公主在背后的運作,升遷了左侍郎,是兵部的二把手?!?/p>
寧方生:“你是用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做威脅?”
許盡歡:“是!”
寧方生:“威脅的目的?”
“很簡單?!?/p>
許盡歡:“我對長公主說,讓宋昭幫忙壓一壓,郭陽告發(fā)陳良平窩藏倭寇一事?!?/p>
寧方生皺眉:“長公主同意了?”
衛(wèi)東君:“她也可以說你是在捕風(fēng)捉影?!?/p>
陳器:“你沒有真憑實據(jù)?!?/p>
“當(dāng)時,她也是這么對我說的。”
對于當(dāng)年的那一幕,許盡歡記得很清楚。
長公主聽完他的話,氣得臉都白了,目光冷冷地看著他。
“許盡歡,你有沒有真憑實據(jù)?沒有,就是捕風(fēng)捉影,敢誹謗皇族,你有幾個腦袋?”
“對于皇族之人,對于高位之人,捕風(fēng)捉影足矣。至于真憑實據(jù),真要拿出來,事情就沒有回旋的余地了?!?/p>
他頓了頓,挑釁似的一笑:“公主若不怕,要不……試試?”
長公主甩手就狠狠給了他一巴掌。
他半邊臉都打紅了,卻仍是笑。
笑著笑著,他突然嘆了一口氣,放柔了聲音。
“宋昭膝下只有一女,是發(fā)妻所生,都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他那個身份,納妾輕而易舉,生個兒子也不是什么難事。
他為什么不納妾?
他在為誰守著?
我若想害你,十幾年前就會把這事給捅出去,我之所以放在心里,就是覺得駙馬那樣的人配你,你委屈了。”
長公主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人活著都難,各人有各苦,許盡歡若不是走投無路,不會用此卑劣的辦法?!?/p>
他長衫一掀,雙膝跪地,身子緩緩下伏:“求長公主成全?!?/p>
濃霧里,寂靜無聲。
陳漠北眼中的情緒,蔓延到臉上,到四肢,以至于他渾身都是戰(zhàn)栗的。
他是許盡歡啊。
一生昂頭,一生桀驁,連死都要穩(wěn)穩(wěn)地站著,卻為了他陳家,匍匐在別人的腳下……
陳漠北定定地看著許盡歡。
恰這時,許盡歡的目光也向他看過來。
視線交觸。
誰也沒有移開。
只是陳漠北的眼眶,又一點一點紅了。
殺了鄧成,讓當(dāng)年的事,暫時沒了人證。
稱自己是倭寇的孩子,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過來。
威脅長公主壓下郭陽一事,讓兵部只能按兵不動。
最后,他“畏罪自盡”,一把火燒死了自己,也將過往的一切,燒了個干干凈凈,了斷得徹徹底底。
從此。
吳酸上岸。
陳家再無后顧之憂。
而他呢?
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
人這輩子所求的,不就是長命百歲嗎,就算往后退一步,總也得求個好死吧。
活活把自己燒死,他疼不疼?
疼不疼?。?/p>
這便是我苦苦追尋的真相嗎?
陳漠北在心里問自己:為什么這個真相出來,我的良心卻更痛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