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笙到病房的時候,孟承禮剛被護工喂了口水,身體也像是卸去了一口氣,疲憊無力的軟了下來,動彈不得。
“爸?!?/p>
她快走幾步過去,“怎么了?是不是心口又疼了?”
“沒事,沒事?!泵铣卸Y安撫道,“別緊張,已經(jīng)好多了,沒昨晚那么難受了,阿諶不是也說,那都是術(shù)后的正常現(xiàn)象嗎?不用擔(dān)心?!?/p>
孟笙松口氣,拉過旁邊的椅子坐下,“那就好,餓不餓?有粥在微波爐里熱著,我給你拿過來?”
“不餓。”
孟承禮看著她說,“笙笙,趁著爸現(xiàn)在精神頭好,人也沒有哪里不舒服的,我們父女倆談?wù)???/p>
孟笙抬起頭看他,輕聲應(yīng)下,“好?!?/p>
“你和裴綏什么時候在一起的?”
孟笙握著他的手,聲音平緩,沒有絲毫隱瞞,“幾個月前。”
“他追的你?”
“嗯。”孟笙垂眼,抿著唇說,“本來上回帶了他做的糕點來看望您,是想和您說的,但我剛試探了一句,您反應(yīng)很大,血壓飆升,我也不太敢說了。”
“我該想到的?!泵铣卸Y搖搖頭,“你和他在一起,是因為喜歡,還是試試?”
聞言,孟笙抬頭對上他的視線,沒有遲疑,直接道,“嗯,因為喜歡?!?/p>
“那和他在一起,開心嗎?”
孟笙忽然就一怔,沒想到他會這樣問。
開心嗎?
想起那些點點滴滴,自然是開心的。
病房里靜了良久,好一會她才張了張嘴,如實回道,“嗯,開心的,和他在一起……我覺得很放松。
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好像茫茫大海上的一艘小船,但有他在,就回到了港灣。”
孟承禮也有些詫異,她對裴綏的感情之深也確實超出了他的想象。
作為父親,他對女兒的所有期望,也不過是希望她能開心和幸福。
他比她還要害怕和擔(dān)心,她會再碰到一個像商泊禹這樣的偽君子,碰到如余瓊?cè)A這樣的蛇蝎笑面虎。
孟笙眼底的絲絲笑意慢慢蕩開,里頭還夾雜著一絲擔(dān)憂,卻很快化作了一汪晶瑩。
“可……您也是我的港灣,還是最大的那個,爸,我想更想讓你平安健康,長命百歲,不要離開我?!?/p>
孟承禮望著她小巧又漂亮的臉,忽然就笑了起來。
他想抬手去擦她眼角的淚,可手卻不太爭氣,根本抬不了那么高。
大概是有了癌癥的前提,也或者是崔雪蘅對孟笙的看清和侮辱,更讓他覺得怒火中燒,反而讓他對中風(fēng)這個事實的接受度很高。
可現(xiàn)在卻有點嫌棄自己的不中用。
卻也沒有勉強自己,他只微微抬起試了下,就放下了,怕被她看出來,會更加自責(zé)。
一邊用話安慰她道,“傻姑娘,這世界上,人能活多久,都是有定數(shù)的。
我也沒奢想過要長命百歲,只想看到你和你哥有個安安穩(wěn)穩(wěn)的家,再有個孩子,就足夠了。
我研究了那么多年的歷史,也明白了一個道理,人啊,是不能太貪的,否則,物極必反。
你爺爺離世前,總說他到了七十歲后,就一直等著死亡的降臨,人死,并不可怕,所以,他走得特別安然,還說,你奶奶在下頭等著他,不能讓她一個人在奈何橋上等太久了?!?/p>
他也是這樣想的。
從許黎意外去世后,他就把生死看淡了,能活多久就多久。
但也因為他們兄妹倆,讓他心里多了一份牽掛。
如果哪天真要死了,他會不舍,會留戀,會不放心,但也會坦然面對。
最后他又補充了一句,“所以啊,你別自責(zé),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攬,你人小,又瘦,承受不住那么多的,凡事要看開點,別把自己逼得太狠了。”
看開點?
怎么看開點?
她甚至都不敢去想母親的死,只要一想到,她就覺得宛若靈魂被什么臟東西啃噬著,死活不肯松口。
只留給她無盡的痛苦和絕望,以及自責(zé)和愧疚。
孟笙垂首,自嘲似的扯了扯唇角。
那雙一向沉靜又顯靈動的眸子此刻氤氳了的霧氣似乎更重了。
他鋪墊了那么多,其實就為了引出最后那句話。
為了不讓她自責(zé),不讓她迷茫,不讓她被這兩樣?xùn)|西壓垮脊梁,跌入深淵才是真的。
她忽然笑了下,“爸,你這話說的,跟我還是三歲的孩子似的。我都知道的,只是,想讓你……陪我和我哥久一點?!?/p>
說著,她垂著頭,臉上的笑消失,盯著病床上的白色單子,“我不想你因為我……總歸是我不孝,讓你受人敬仰的一生,在崔雪蘅這里染上了污點,對……對不起,爸,我……”
孟承禮嘆口氣,打斷她自責(zé)的話,“笙笙,這件事情,不是你的錯,爸也沒有怪你,你不用自責(zé)。”
他其實發(fā)現(xiàn)了,自從她和商泊禹離婚后,這丫頭的就和以前不太一樣了,不論做什么事情,都太冷靜自持了。
絲毫不見年少時期的爛漫明媚了。
有這樣的成長是不錯,能更好地保護自己,愛自己,還能分析利弊,抉擇出對自己最好的方向。
聽著雖然有些自私,可人生在世,只有自私自利的人活得才足夠瀟灑,不會那么累。
也不會背負太多。
可惜,孟笙不夠自私,從小孟家教給她的道理,也不允許她自私,丟掉本心。
可讓她被迫成長起來的過程,是他所不愿意見到的。
而且,現(xiàn)在的她,冷靜清醒的外表下,還藏著一把隨時隨地會把她拖入深淵的刀。
他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只以為是她在商泊禹那件事上受到了太大的打擊,才會變那么多。
他實在擔(dān)心,她此刻的自責(zé)和過于清醒的理智,會不會將她拉上一條不歸路?
他想了想,覺得今天既然是談心,就把話說開,他這把年紀(jì)了,也不是扭捏和較真的人。
嘆息一聲后,他緩緩開口道,“今天裴老太太和我保證了很多,我對裴家是有偏見,卻也看得出來,他是真心喜歡你的,可我就怕他護不住你。
爸覺得自己看人的眼光不太準(zhǔn),不然也不會同意你當(dāng)初嫁給商泊禹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了。
我不幫你做決定,也不是在逼你,但還是要把心里話和你說,我不放心你嫁進裴家那樣的家庭。
裴家老太太和那個裴昱,是個明事理不錯的人,可只要崔雪蘅不死,她就永遠是你的婆婆,你多少會吃虧會委屈的。
她總不會一輩子都待在國外的,等她的兒女結(jié)婚,她肯定是要回來的。
何況,她的背后,還有一個崔家,現(xiàn)在有老太太壓著,他們掀不起什么風(fēng)浪,可等老太太百年過后呢?
那時候經(jīng)過治療,崔雪蘅好了呢?她不會因為這些事而記恨你?你和她壓根沒有和解的機會。
你是我和你媽,你哥千嬌萬寵長大的女兒,爸不想讓你受委屈,你媽在在天之靈,肯定也不想看到你委曲求全。
我們孟家,百年底蘊,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世代不折腰,不媚俗,活得光明磊落。
我孟承禮的女兒,就該堂堂正正,配得上萬丈榮光,也是我的驕傲?!?/p>
忍在眼眶里的淚水到底還是沒能徹底憋回去,一滴滴地落在了白皙的床單上,洇濕了一片。
孟笙忽然破涕而笑,調(diào)侃道,“爸,您可是從小教我和我哥,低調(diào)做人,無愧于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