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禾跑回了墜落的地點(diǎn),抬頭一看,光芒落下,四周是順著石壁瘋狂生長的藤蔓與花。
她咬了咬牙,努力的帶著長劍,順著藤蔓往上爬。
楚禾的體力向來不怎么樣,但求生的本能激發(fā)出了她無限的潛力,每向上挪動一寸,都帶著豁出去的決絕。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面龐被枝條擦傷,兩只手也因?yàn)橘M(fèi)力的抓著藤蔓而被磨出了血跡。
她憋著一口氣,終于能夠?qū)⑹稚斐鐾鹑籼摷倨琳弦话愕摹八妗薄?/p>
腳下卻忽的踩空,又要墜落之際,上面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用力的拖著她爬出“水面”,到了岸上。
楚禾又聞到了新鮮空氣,手撐著地面,急促的呼吸了許久才緩過來了一些。
“這個(gè)水潭可是深不見底,你怎么會從水潭里爬出來?”
聽到男人的聲音,楚禾抬頭,想了一會兒,道:“二郎?”
“真巧啊,外鄉(xiāng)客。”
男人露出了笑容,抬起手,對身后的仆從說道:“愣著干啥,沒看到姑娘臟了臉嗎?快點(diǎn)拿帕子出來擦擦!”
仆從膀大腰圓,細(xì)皮嫩肉,看上去以前不像是做苦力活的,聽到主人的話,他笨拙的拿出了帕子,恭敬地放到了主人的手上。
楚禾想了起來。
之前在滄海洲的驛道上,她與阿九徒步要返回城里時(shí),恰好見到了一對坐著馬車得主仆,后來他們還缺德的搶了人家的馬。
只不過那時(shí)候主子是這個(gè)胖子,仆人則是這個(gè)叫二郎的人。
沒想到進(jìn)了梧桐村,他們的身份地位居然發(fā)生了反轉(zhuǎn)。
二郎好心的把帕子遞過來,“上次收了姑娘的銀錢,這條帕子就當(dāng)是姑娘用剩下的錢買的吧?!?/p>
“不用了,謝謝,我還有事,我必須要走了!”
楚禾慌忙抱著劍爬起來,跌跌撞撞的往前跑了。
胖乎乎的仆從一雙眼睛還黏在她的背影上,“這么漂亮的姑娘,要是能給我做媳婦就好了?!?/p>
二郎瞥了他一眼,“癩蛤蟆想吃天鵝肉?!?/p>
一路上,還有著如一般人樣貌的居民,他們很有規(guī)律的做著自已的事情,只是和以往不一樣,當(dāng)他們看見跑過的楚禾時(shí),所有人默契的停下了手中的活,一起抬起眼,直勾勾的盯著她。
楚禾抱緊了劍,以前不覺得這些人有什么,但在見過藤蔓里的尸骨后,她每看一個(gè)人都會覺得背后發(fā)冷。
終于,那些人動了。
他們整齊劃一地朝著楚禾的方向涌來,有的大步狂奔,有的借力彈跳,更有甚者像蟄伏的野獸般,從屋頂、樹梢上以扭曲詭異的姿勢翻躍而下,從四面八方圍堵而來。
楚禾慌慌張張的避過沖過來的兩個(gè)人,眼前卻還有更多的人影。
她絕對不能死。
楚禾摸出了隨身帶著的短笛,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放到嘴邊試了兩次,終于吹出了曲調(diào)。
草叢里、石縫中、樹影間,無數(shù)細(xì)微的窸窣聲匯作一片,黑黢黢的蟲群順著地面、攀著枝干,零零散散的朝著那些撲來的人影涌去。
這是苗疆最低級的喚蟲術(shù),她跟著阿九學(xué)了許久,也才學(xué)會了這一支曲調(diào),阿九一吹,可以喚來鋪天蓋地的蠱蟲,可她一吹,也只能喚來稀稀疏疏的地蟲。
雖能短暫的拖住那些人影,卻沒多大殺傷力。
阿九說她笨,她確實(shí)是笨。
沒過多久,竟然又有陌生的笛聲響起,將楚禾好不容易喚來的蠱蟲散的一干二凈,人影又追了上來。
楚禾不敢回頭看,一道人影逼近,她的后背甚至感覺到了冷冷的風(fēng)。
從水潭下爬上來時(shí),她早已經(jīng)筋疲力盡,一只腳踝更是腫的不成樣子,背后那道冷風(fēng)襲來時(shí),她踉踉蹌蹌的身子一歪,整個(gè)人不受控制的往前撲去。
跌倒在冰冷的地面之前,她先落進(jìn)了熟悉的懷抱,也聽到了適時(shí)漾起來的鈴聲。
那只有力的手臂緊緊的環(huán)著她的身體,把她穩(wěn)穩(wěn)的按在懷中。
“阿九!”楚禾抬起臟兮兮的臉,見到熟悉的面容,不知為何,比喜悅更先來的,是眼里冒出來的霧氣。
他垂眸一笑,嗓音輕柔,“我在?!?/p>
“我不敢停,可是他們太快了,我跑不過他們,我叫出來的蟲子也是,它們都被趕走了,我好怕……我好怕我會害死你……”
“別哭,我沒事。”少年輕輕的拍著她的后背,蒼白的面頰上卻也與她一樣浮現(xiàn)出了擦傷的痕跡,完全不像是他說的沒事的模樣。
他眼眸輕彎,也不嫌她臟,蹭蹭她的臉頰,“我的笨阿禾,我知道你很努力,你已經(jīng)做的很好了?!?/p>
他的周身是腥風(fēng)血雨,無形的逼仄感一點(diǎn)點(diǎn)擴(kuò)散,周圍的人影皆停在三步之外,不敢再靠近。
暗處里又有笛聲響起,人影紛紛扭頭往后跑。
阿九微微抬起紅色的眼眸,宛若鮮血一般的色彩,濃郁得過分,帶著腥味的風(fēng)裹著鋪天蓋地的殺意四散蔓延,空氣猛然間凝滯。
下一刻,想要逃跑的人們紛紛倒地。
數(shù)不清的毒蝎從他們袖口、領(lǐng)口、褲管里鉆出來,密密麻麻地爬滿全身,甚至連慘叫都沒能完整發(fā)出,喉嚨里只擠出嗬嗬的血沫。
他們的四肢在地上扭曲著,關(guān)節(jié)的吱呀聲不絕于耳,毒蟲啃噬血肉的細(xì)碎聲響此起彼伏。
這仿佛是一幕人間煉獄,唯有還好好站著的少年,白發(fā)紛飛,紅衣飄飄,銀飾碰撞不休,他護(hù)著懷中被圈得死死的女孩,便是守著這煉獄里唯一的一方凈土。
人影的肢體凋零碎落,滿地的血肉。
藏身在暗處的人頭一次清晰的認(rèn)識到了巫蠱門少主的可怕之處,轉(zhuǎn)身欲逃,忽的,手上的短笛炸開,一陣刺痛,緊接著,有泛著腐蝕氣息,又黏滑的長舌席卷而來。
暗處里的人被猛的一拽,眨眼之間,便重重的被砸在了積滿血泊的地面之上。
“呱!”
體積龐大的蟾蜍熱情的叫了一聲,像是高興自已有了為數(shù)不多的出場機(jī)會。
楚禾還抱著劍,被阿九抱著放在了蟾蜍的背上坐著,比起面對死亡的恐慌,自已會害死愛人的恐懼才更加的讓她害怕。
她抽泣聲未停,平日里最是干凈漂亮的一張臉,如今早已花得不成樣子,淚水沖開了臉頰的泥污,留下兩道蜿蜒的白痕,有些滑稽。
阿九站在她的面前,指腹輕碰她臉上的傷痕,“疼嗎?”
楚禾搖搖頭,問:“你疼嗎?”
他一笑,“我不疼?!?/p>
他的手又觸碰到了她的紅繩腳鏈,那下面的腳踝腫的厲害。
不是扭傷,是她從水潭墜下時(shí)發(fā)生了脫臼。
阿九與她說著話,“怕不怕?”
楚禾搖頭,“不怕。”
于是,輕輕的“咔嚓”聲之后,她的骨頭復(fù)位,再休養(yǎng)一段時(shí)間,應(yīng)該就會消腫了。
楚禾的眼淚忽然掉的更歡,她用滿是擦傷的手胡亂的抹著,把一張臉更是涂抹得像是灰與白湊成的調(diào)色盤。
阿九扶著她的腰,湊近后,輕聲問:“是疼得厲害?”
楚禾再次搖頭,視線模糊,哽咽出聲,“是我……我害你疼得厲害!”
阿九扶著她腰的手頓了頓,白發(fā)垂落幾縷,落在胸前,又被她抓緊了手里。
他紅色的眼眸在她臉上停留片刻,那里面翻涌的情緒漸漸被壓抑,指尖輕輕蹭掉她臉頰的淚痕。
“阿禾真是笨蛋,什么都不知道,就在這里瞎心疼我?!?/p>
楚禾吸了吸鼻子,懵懂的看著他。
她確實(shí)是不怎么聰明,時(shí)至今日,都沒有意識到自已遭遇的苦難與危機(jī),都是因誰而起。
若是不遇上他,什么苗疆,什么蠱毒,什么陰謀,都與她無關(guān)。
她一定還會是那個(gè)無憂無慮的千金大小姐。
“我從來都是不舍得阿禾哭的,我的阿禾,還是笑起來才好看?!?/p>
“阿禾對我很是喜歡,向來也是不能與我分離?!?/p>
“可今日,你讓她掉了這么多淚珠子,你拿什么賠呢?”
紅眸白發(fā)的少年人,紅色的衣角在血雨腥風(fēng)中翩躚而動,他握著女孩的一只手,微微側(cè)過身子,笑瞇瞇的模樣,終于把目光施舍給了地上躺了多時(shí)的人。
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靠著女孩的那一側(cè)溫情脈脈,面向地上的螻蟻時(shí),卻是血腥殘忍。
藍(lán)櫻櫻已經(jīng)徹底的被血泊染成了紅色,接觸到少年目光的剎那,心頭涌現(xiàn)出的寒意很快蔓延至全身。
“你現(xiàn)在的表情,很不錯(cuò)。”
一只腳輕飄飄的落下,藍(lán)櫻櫻聽到了自已右腿骨頭碎裂的聲音,她疼得叫出聲。
宋鐵牛不會飛,聽到動靜遲了許久才跑過來,見到藍(lán)櫻櫻的慘狀,他下意識出聲阻止。
“阿九,等等,這其中或許有誤會!”
阿九瞥了他一眼,唇角揚(yáng)起,笑了一聲。
他喚道:“小青。”
青色小蛇忽的爬到了蟾蜍背上,再竄到了楚禾的身上,身體圍著楚禾的眼睛繞了一圈,擋住了她的視線。
楚禾還沒有把小青扒拉下來,忽的聽到了女人的慘叫。
隨后是跑過來的宋鐵牛發(fā)出了驚駭?shù)穆曇?,“阿九……你……你……?/p>
楚禾終于將小青蛇抓了下來,眼前所見,也驚得她頭腦一片空白。
藍(lán)櫻櫻痛苦的躺在地上,一只眼眶血流如注,流出來的鮮血覆蓋了她的半張臉,她捂著這半邊臉,從喉間溢出來的呼吸聲破碎又急促。
阿九面無表情,隨手把剜出來的東西往地上一丟,當(dāng)看向宋鐵牛時(shí),他蒼白的臉上又有了如同往常一般天真無邪的笑容。
“我家阿禾掉了那么多眼淚,要她賠一只眼睛,不過分吧?”
他輕輕抬腳又放下,那顆眼珠子霎時(shí)間被碾壓得粉碎。
阿九本來就沒有是非觀與道德觀,他平日里像個(gè)人,是因?yàn)槌痰拇嬖冢抛屗辛嗽敢馊窝b的興趣。
僅僅是“偽裝”,卻也不代表他真的就變成了一個(gè)活生生的“人”。
他的殘忍向來掩蓋在天真之下,沒有束縛,只隨心而動,所有的暴戾都順著心意流淌,沒有緣由,不問對錯(cuò)。
宋鐵牛心中忽的有了一個(gè)清晰的認(rèn)知——
他能將最烈的毒藏進(jìn)最柔的笛聲里,也能讓溫順的蠱蟲瞬間化作索命的獠牙。
他可以笑得像山間清泉般干凈,轉(zhuǎn)身卻又能讓周遭淪為血色煉獄。
原來,這才是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