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女郎為何會有我母親的東西?”
少年的聲線如玉,但語氣不帶一絲感情,讓人無端想起了高懸的孤月,只剩幾分清冷。
熟悉的聲音似一股清泉,突然滑過姜如初的心尖。
猝不及防的,在聽到這個聲音的那一剎那,姜如初的身體霎時微僵,臉上的表情難以察覺的凝滯了一瞬。
但她不過瞬間就恢復正常,維持著自已一動不動的身形,沒有往后面那人的方向看過一眼。
霍嬤嬤一見來人,臉上頓時閃過一絲慌亂之色,她繞過姜如初,急忙上前幾步,露出一個慈愛的笑容,對遠處走近的人細聲詢問道:
“大郎君今日怎的這么早就回來了?”
霍夫人最不喜歡宅邸里的事情打擾到郎君專心讀書,尤其是這件事,霍夫人特地交待了不準郎君知曉,沒想到竟然被他撞了一個正著!
遠處昏暗的廊下,緩緩走近一個身形碩長、衣袍翩翩的貴公子,只見他容貌俊逸出塵,氣質(zhì)疏離,手里還捏著一卷書,身后跟著一個十來歲的小書童。
在燈火明滅的廊下,他一雙淡漠的眸子掃過來。
他的目光落在院中兩人身上,只是輕飄飄的一掃而過,似乎這里沒有任何人值得他正眼一看。
霍衍舟的掃了一眼那個始終背對著他的身影上,語氣淡淡的隨口一問:
“這女郎是誰?我母親有何東西在她那里?!?/p>
霍嬤嬤聞言,趕忙解釋道:“大郎君你聽錯了,這是外頭新送來的侍女,夫人不滿意,讓老身我趕回去呢......”
“郎君你讀了一天的書肯定累壞了,快莫管這些閑事了,去給你母親請個安,就趕緊回去歇著吧。”
霍衍舟聞言皺了皺眉,他顯然不是這么好糊弄的。
不過霍嬤嬤知道,大郎君除了讀書之外,對其他的事情都漠不關(guān)心,能停下來問這兩句,已是格外的不易。
見霍嬤嬤不肯說,霍衍舟果然沒有繼續(xù)追問,他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只是隨口說了一句: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給霍家留下什么麻煩?!?/p>
果然是他的作風,姜如初有些自嘲的想著。
霍嬤嬤聞言,當即露出一個松快的表情,連忙說道:“是是是,嬤嬤我明白......郎君,快回去歇著吧?!?/p>
“嗯......”
霍衍舟淡淡的應了一聲,便收回視線,再也沒有往那個挺立的背影看過一眼,帶著身后的書童,徑直從廊下離開了。
從始至終,他沒有正眼看過那邊的那人一眼。
直到他徹底離開,姜如初繃緊的脊背,這才緩緩放松了下來。
不要留下麻煩......不愧是以后的狀元郎,未來權(quán)傾朝野的霍首輔,他還是和她記憶中一樣的無情。
遠離這個人,不會有錯。
霍嬤嬤目送著自家郎君遠去,這才回頭看向面前的姜如初,眼底也浮現(xiàn)出一絲滿意之色。
“你倒算是個有眼色的,沒有在我們郎君的面前故意喧鬧,若真惹得郎君為你費心,那你家的好日子才算是真的到頭了?!?/p>
意識到面前這個姓姜的女郎確實沒有任何攀附之心,霍嬤嬤現(xiàn)下態(tài)度也緩和了不少。
“你且放心,女郎的銀錢老身馬上便讓人給你送來,只要女郎你以后別在外頭多嘴,霍府自是不會與你為難?!?/p>
老婦人語氣淡淡的警告道,還是怕這女郎會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姜如初淡淡一笑,這一次她的語氣更加堅決了幾分:“嬤嬤放心,霍府的門楣,我姜氏不敢高攀。”
也不愿再攀。
簽字畫押,歸還信物,落子無悔。
……
從霍府出來,姜如初摸了摸自已懷里那張銀票。
她心里那塊大石頭總算是落地,有了這錢,她和母親這兩年的生活至少無恙。而且自已若是要繼續(xù)讀書,用銀錢的地方自然不少。
姜如初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霍府森冷的門庭,想到上輩子的自已就被困在這樣一方天地......
片刻后,她表情冷漠的回頭,再無留戀往前走去。
從霍府這條巷子往外走去,便是東街的寬闊大路,這條街自然是整個鳳安縣最繁華的路段。
姜如初從巷子里走出來,當即被眼前的煙火氣沖散了一切愁緒,外面的商鋪密集,行腳商販的叫賣聲不絕于耳,好不熱鬧。
有賣女子頭飾的,也有賣珍玩古物的,但更多的,是賣各種零碎小食的,種類繁雜到讓人眼花繚亂。
各種野味肉干,香糖果子的香味撲面而來,讓姜如初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但她想到家中所剩無幾的米面,和許久沒有吃過葷腥的母親,還有族中學堂今年的束脩......姜如初當即忍住,目不斜視的匆匆往前走去。
穿過鬧市,走了許久終于到了一條偏僻狹窄的小巷子,別看這條小巷子狹窄,里面卻足足住了十幾戶人家,而姜如初家,就在最里面的角落里。
巷子里黑燈瞎火的,沿路走進去都是安安靜靜,夜色雖不算太晚,但這條巷子里住的都是貧苦人家,為了省燈油,自是早早就收拾好一切閉門不出了。
姜家以前也是體面的大家族,祖上出過不少做官的文人,最高曾有人官至四品,舉家搬遷到盛京去過,那時的姜家也曾是顯赫一時。
只是后來聽說是得罪了某位權(quán)貴,被貶黜趕出了盛京,之后族中為官的子弟,便再也沒有能做官做到盛京去的,家族也便日益沒落。
族中最后一位做官還算是手握一點權(quán)勢的,便是姜如初已經(jīng)故去的外祖父,風安縣前任縣令大人。
她今天退掉的這個婚約,便是她這位外祖父生前留下的一份大人情。
推開嘎吱作響的院門,姜如初掃了一眼安靜的院子,沒有看到母親等候的身影。
母親一直殷切的期盼著她能嫁入霍府,今日出門時還再三囑咐她不要露怯,按照她前世的記憶,母親應該寸步不離的守在家里,等著她的“好消息”才對。
姜如初正奇怪,便聽到身后的院門嘎吱一響,接著便響起母親按捺不住驚喜的聲音:
“如初,你怎的這么早就回來了?霍府竟也不留你吃一頓晚膳嗎?”
姜如初一回頭就看到門口瘦小的母親,她此時滿臉的笑容,一手提著一個紅燈籠,一手拿著一個油紙包,原來是去買吃食了。
見女兒的目光看過來,姜母迫不及待的向女兒展示了一下手中的吃食,語氣有幾分邀功的說道:“潘樓的蜜煎雕花酥,母親我排了一下午的隊,終于搶到了一份?!?/p>
潘樓是鳳臺縣最大最繁華的酒樓,隨便吃一頓飯花個幾兩銀子是稀松平常的事,蜜煎雕花酥不算他們家最貴的吃食,但也要好幾百文一份。
姜母一臉喜色的走進來,拉著姜如初就往屋里走去,一邊走一邊詢問:
“如何,拿出信物之后,那霍夫人不敢抵賴吧?”
姜如初沒有著急回答她的問題,只是一臉麻木的望著母親手里的點心,問道:
“母親,這點心你花了多少銀錢?”
“不到500文而已,不急,先和母親說說霍府的事,咱們再吃點心?!苯鸽S口回答,她以為女兒是饞了,便拉著姜如初坐到木桌旁,一邊打開油紙包,一邊就著急的想要知道婚約的事情。
500文......500文可以買到10斤清油,或者是20斤細面,又或者是80斤粗面,足夠她們母女倆吃兩三個月!
而它現(xiàn)在只是變成了她面前這一小包點心。
見女兒的眼神一直落在點心上面,姜母不由笑著責怪道:“瞧你這小饞貓,咱以前也不是沒吃過更好的東西,等以后嫁到霍府去,任由你吃個夠?!?/p>
姜母想到這苦日子總算是到頭了,臉上的笑容不由得更大,打開油紙包拿出一塊黃燦燦的蜜煎雕花酥,便第一個遞到姜如初的嘴邊。
她碎碎念道:“吃吧如初......等你嫁到霍府,母親也算是熬到頭了......以后你父親來接咱們的時候,母親我也算是對他有一個交待......”
聽到她嘴里又提起那個拋棄妻女的男人,姜如初眼神頓時冷了下去。
看著遞到嘴邊的點心,她一臉冷靜的宣布道:
“我把婚約退了?!?/p>
姜母臉上的笑容僵住,手中的點心當即“啪嗒”一下,掉到了地上。
她一臉震驚道:“你怎么對得起你外祖父……”
“外祖父若還在世,不會愿意看到他的外孫女攜恩強嫁。”
無視母親難看又不解的臉色,姜如初繼續(xù)說道:“以后女兒一輩子陪著你,我會好好讀書,你也不用再想著盛京那個負心人來接你回去,咱們自已就能過上好日子。”
上輩子直到母親去世,那個男人也沒有來看過她一眼,姜如初對自已那個薄情寡義的父親早就已經(jīng)沒有任何期待。
“咱們不靠霍府,不靠任何人,也一樣可以過得很好?!?/p>
上輩子若不是母親一直給她灌輸一定要嫁入霍府才能揚眉吐氣的觀念,她也不會一頭扎進霍府那個吃人的魔窟,這一世,她一定不能重蹈覆轍。
然而姜母對姜如初嫁入霍府的執(zhí)念不是一般的深。
知道是姜如初自已把婚約退了,連信物都歸還之后,她望著自已寄托了全部希望的女兒一臉絕望,張著嘴卻再也沒有跟她說過一個字。
姜母唯一的希望破滅,自此“一病不起”。
姜如初偷偷的將從霍府得來的那筆銀錢藏了起來......母親雖然病了,但姜家的日子還得照常的過下去,她們困頓的生活也沒有一絲變化。
姜母是一個能花幾個月銀錢去買一盤點心的人,或許是從前富貴日子過慣了,即使快要吃不上飯了,她也始終沒有忘記自已曾經(jīng)作為官家小姐的體面和習慣。
再加上家里的田地都被那些親戚占去了,族學的束脩也還沒有交上,自已以后還要走上科舉之路.....需要花錢的地方多得數(shù)不清。
這樣的情況下,姜如初自然是不敢讓母親知道這筆銀錢的存在。
手頭唯一剩了一點錢,姜如初準備拿著它,去族學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