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如初憋著氣,腳下如生風(fēng)一般,竟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山頂。
一上去,她便一眼看到了云川書院巍峨恢弘的大門,十分有氣勢的坐落在一片茂密的森林之間,山間林壑幽深,山頂卻是靜謐優(yōu)美。
春嶺噙霧,花信染枝。
最引人矚目的,是書院門口巨大的奇石,如她所期待的那樣,上面確實寫著兩排蒼勁有力的朱砂大字:有教無類,因材施教。講明義理,躬親實踐。
她沒有來錯地方。
此時不過日上中天,應(yīng)該正好是書院課間午憩的時間,大門口只有三三兩兩的弟子,時不時來來往往。
姜如初一臉的向往,抬頭再次看了一眼頭頂上云川書院四個大字,便抬腳往里面走去。
豈料她剛一靠近,書院大門旁邊卻突然冒出來一位梳著元寶髻,穿著淡藍(lán)色曳尾百褶裙的女郎,一開口便是冷冰冰的呵斥:
“來人止步,云川書院禁止閑人入內(nèi)?!?/p>
姜如初的腳步一頓,面前這女郎看起來似乎三十多歲的模樣,她雖奇怪云川書院明明規(guī)定弟子最多不得超過二十五歲,但見眼前這女郎穿的是云川書院統(tǒng)一的女弟子服,也沒有多想。
她便一臉認(rèn)真的開口道:“向師姐問好,在下姜如初,年方十四,是前來考書院的?!薄?/p>
伏荷雖然聽到這一聲師姐十分的滿意,但聽說這小女郎是來考書院的,又見她韶華正好,心中不由百感交集,頓了頓這才說道:
“云川書院今年的入學(xué)名額已滿,不打算再招弟子,你可以回去了?!?/p>
此言一出,對姜如初來說猶如晴天霹靂,讓她一時呆愣在原地,“怎么會......在下早已打聽過,如今不過四月,云川書院今年的入學(xué)還尚未開始?!?/p>
伏荷上下掃了她一眼,眼神不知為何黯淡了幾分,一臉麻木的說道:
“照例說云川書院的規(guī)矩是這樣的,但每年尚未開學(xué),書院的名額便已報滿,今年亦是如此,書院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辦過入學(xué),你來得太晚了?!?/p>
姜如初萬萬沒有想到,她的求學(xué)之路,竟然是這樣夭折的。
她想過很多種會被書院拒絕的可能,或許會因為自已才疏學(xué)淺,亦或是因為女郎身份都行,但萬萬沒想到的是,因為她來晚了。
她連一個開始的機會都沒有。
姜如初沉默了好一會兒,啞著嗓子問道:“上半年的招滿了,那下半年呢?”若是如此,她便在大同縣住下來,一邊溫書,一邊等。
然而伏荷毫不遲疑的說道:“下半年的也滿了?!?/p>
“那明年呢?明年的入學(xué)什么時候來最合適?”她不甘心的繼續(xù)追問。
“明年也滿了?!?/p>
伏荷有些不耐的回答,直接打破她所有的希望:“你也不必再問,后年以及大后年的名額,都已經(jīng)滿了?!?/p>
聽到這里,姜如初的眉頭便逐漸聚攏,她便是再傻,也明白不對勁了,“云川書院的名額滿了,是專門針對我一人的,還是所有的人都是如此?”
面前的女弟子眼神里卻浮現(xiàn)出一絲憐憫之意,似乎覺得她的追問十分愚蠢一般,嘆了口氣說道:
“是對于像你這樣的人來說,都是如此。”
旁邊時不時走過的弟子似乎對這樣的場面司空見慣,來來往往的人都懶得朝這邊多看一眼。
姜如初聽到這里,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但她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眼神執(zhí)拗的追問道:
“是不招女郎,還是不招我這樣身份的女郎?”
伏荷似乎沒想到這小女郎這般的不知趣,眉頭緊皺著嘆了一口氣說道:“你何苦這般追問......若是不招女郎,我緣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
姜如初聞言,眼神中頓時浮現(xiàn)出一絲悲憤之色,她的聲音情不自禁的提高了幾分,不甘的質(zhì)問道:
“當(dāng)年馮首輔也是在此就學(xué),她曾說過云川書院不會拒絕任何想要進(jìn)學(xué)的女郎......”
誰知,“馮首輔”這三個字一出,霎時像是在周圍落下一顆驚雷一般。
不僅面前的伏荷臉色驟變,就連周圍剛才還事不關(guān)已的進(jìn)進(jìn)出出的弟子們,都紛紛的停下腳步,眼神不善的朝她看了過來。
四周瞬間安靜得落針可聞。
“馮首輔”三個字,仿佛成為了云川書院的禁詞。
遠(yuǎn)處恰巧往門外走來的一位中年男子,恰巧聽到了姜如初的這一句話,他頓時眉頭緊皺,眼神犀利的緊緊盯住了姜如初,快步朝這邊走來。
伏荷見到來人,當(dāng)即恭敬的見了一個禮,“見過李直學(xué)?!?/p>
然而這位直學(xué)大人走上前來,卻只是眼神犀利的將姜如初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問了一個風(fēng)馬牛不相干的問題:
“你可有引薦信?”
姜如初愣了愣,不知道為何書院竟然需要引薦信,但還是誠實的搖了搖頭。
李直學(xué)的表情便更冷了三分,再次問道:“那你可曾有什么小有名氣的文章詩作之類的?”
前世她在霍家確實有寫過幾篇,但未給外人瞧過,肯定算不得什么小有名氣。更何況那是前世所作,現(xiàn)在拿出來肯定做不得數(shù)。
姜如初便再次老實的搖了搖頭。
瞧她衣著打扮,最后剩下的那個問題,也就不必再問。
見狀,李直學(xué)的表情便徹底冷了下去,連正眼也懶得再給姜如初一個,扭頭對旁邊的伏荷訓(xùn)斥道:
“你這女助,與這小女郎多費這個口舌做什么?直接趕下山去便可?!?/p>
伏荷不敢反駁,低頭應(yīng)聲:“是?!?/p>
說罷,李直學(xué)袖袍一甩便往回走,離開時還不屑的低哼了一聲,扔下一句:“都多少年了,還有人提到她,真是不知深淺。”
等李直學(xué)走遠(yuǎn),伏荷這才看向面前這小女郎,湊近一步,語氣低低的警告道:“勸你一句,最好不要在云川書院的地盤上提到那個人。”
姜如初不明白提到馮首輔這些人為何這么大的反應(yīng),上一世加上這一世,她都只知道馮首輔在民間是備受贊譽,那些大家族雖然不喜她,但也從沒有如此諱莫如深。
但想到剛才那位直學(xué)問的兩個問題,姜如初也徹徹底底的明白了今日她被拒之門外的原因。
她站在原地,心里只剩一片冰涼。
伏荷見她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樣,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勸道:“有些事情,你又何必非要刨根問底......這都是每個人生下來就注定好的,這是命?!?/p>
姜如初才不相信,這就是她的命。
明明是這些人,連一個機會都不肯給她,就擅自決定好了她的命......
姜如初定定的望向面前的伏荷,直接戳穿了她,“這位女助,既然你說要認(rèn)命,為何過了年紀(jì)卻又選擇待在書院不肯離去,為何已經(jīng)做了女助,卻還要穿著這一身弟子服呢?”
知道這女郎是一位女助之后,她的年齡也就可以得到解釋,再看她身上穿著書院統(tǒng)一的女弟子服,就別有意味了。
既然都是命,為何你自已卻又不肯認(rèn)。
伏荷聽到姜如初這直擊靈魂的一問,當(dāng)即愣在原地,幾番張嘴,都不知該作何回答。
姜如初見她沉默,嘴角緩緩露出一個帶著嘲意的笑容,她眼神諷刺的看了一眼頭頂上“云川書院”幾個大字,再看向門口十分醒目的那塊奇石。
“有教無類......”姜如初一字一頓的念到,表情十分的諷刺。
一腔熱情被澆滅,胸中熱血一片冰涼,兩世為人的憋悶齊齊涌上姜如初的心頭,讓她的胸口開始隱隱作痛,腦子卻奇跡般的清醒異常。
姜如初的眼神一直落在對面的那塊奇石上,卻突然輕笑出聲。
在伏荷盯著面前這小女郎,心中隱隱浮現(xiàn)出不妙的預(yù)感的時候,就見她突然笑了一聲,伏荷心頭一跳,正要出言勸她下山,就見這小女郎突然幾步上前,朝著書院門口的石碑走去。
“哎,你這小女郎要做什么......”伏荷始料未及,訝然出聲道。
周圍的弟子紛紛被這一聲吸引了目光,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到這邊,但卻沒有一個人及時反應(yīng)過來。
只見姜如初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奇石的面前,手中不知何時已經(jīng)掏出一只毛筆,眼神冰冷的她當(dāng)即做出一個讓所有人的意想不到的舉動。
她狠狠地咬了一口自已的舌尖,朝著手中的毛筆猛的噴上一口血水!
接著毫不遲疑的提筆往那奇石上憤而行書。
此番變故,驚呆了云川書院門口所有的弟子,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的張開了嘴,眼神發(fā)愣的看著這一幕。
只見那小女郎奮筆疾書,動作行云流水,下筆一氣呵成。
那動作和氣勢,簡直堪稱是筆走龍蛇。這電光火石之間,其實也不過才過去了幾個呼吸而已,待眾人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那小女郎早已寫完。
姜如初嘴唇緊抿,寫完之后,她憤怒的將那毛筆隨手一扔,便頭也不回的、大踏步的往山下走去。
眾人呆愣的目光這才看向那奇石,原本的奇石上,只留下兩行血字:
云川難云,書院不書。
好狂狷的字!
這偌大的八個字正好就寫在書院那十六個字的旁邊,兩相對比之下,顯得諷刺意味十足。
伏荷望著那奇石上的血字,再呆呆的看向那小女郎決然離去的背影,當(dāng)即眼前一黑。
“你給我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