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入冬,天氣驟然寒冷,鉛灰色的云層低垂,醞釀著一場大雪。
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已凝了一層薄薄的白霜,空氣中透著刺骨的寒意。
康熙剛在乾清宮發(fā)落了幾名辦事不力的官員,心情正有些氣悶煩躁,只帶著李德全,信步走到御花園附近散心。
遠(yuǎn)遠(yuǎn)地,便聽見上書房那邊傳來一陣陣孩童清脆響亮的歡笑聲、驚呼聲,那蓬勃的朝氣與活力,與他方才在殿中感受到的沉悶壓抑截然不同。
康熙的眉頭立刻蹙了起來,臉色微沉,問向身后的李德全:
“這個時辰,他們不在上書房進學(xué),怎地在嬉戲玩鬧,成何體統(tǒng)!”
李德全聞言連忙跪下磕頭認(rèn)罪:“萬歲爺恕罪,教習(xí)幾位小阿哥的徐大人,今日家中有急事,一早便向內(nèi)務(wù)府告了假,也呈報過乾清宮。
奴才想著并非大事,便未提醒萬歲爺,請萬歲爺責(zé)罰!”
康熙聞言,才想起,今早李德全是提過一嘴,不過,當(dāng)時他又看到,又有人彈劾太子,心情不佳,并未注意,直接準(zhǔn)了。
他臉色這緩和下來,不是逃學(xué)便好。
“走,去看看!”
說著,康熙就率先朝上書房教場走去。
一進去,康熙揮手制止了要請安的小太監(jiān),看向那群正圍城一個群的孩子們!
他們興奮地叫嚷著,中間似乎有人在打陀螺,那陀螺發(fā)出的“嗡嗡聲”格外響。
“弘暉,再來倆鞭子!”
“弘晟,使勁??!”
“這陀螺真得勁,我也想要一個.......”
孩子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康熙聽到了自已那幾個年幼皇子,十七阿哥胤禮,十九阿哥胤禝、二十阿哥胤祎激動的嗓音。
一群小阿哥興奮得,連康熙什么時候湊上來都不知道,想提醒自家小主子們的奴才,又被康熙和李德全震懾住,只能低垂著頭裝不知道。
康熙心中因政務(wù)帶來的煩悶,在看到小阿哥們毫無陰霾、竟不純粹歡暢的笑聲,不知不覺被沖淡了幾分。
他湊到近前,才看清,被圍起來的中間有四人,正在奮力抽打....鐵陀螺。
那烏沉沉的鐵陀螺旋,轉(zhuǎn)時發(fā)出的并非尋常木陀螺的“嗡嗡”聲,而是一種更加低沉、更有力度的“嗚嗚”破空聲
氣勢驚人!
不過,打陀螺的四人,他們身上穿的并非皇子皇孫規(guī)制的常服或阿哥服,而是一種樣式統(tǒng)一、看起來厚實蓬松的黑色衣服和同色帽子。
那衣服襯得幾個孩子身形圓潤,動作卻絲毫不顯笨拙。
“打陀螺那幾個孩子是誰家的,朕怎么沒瞧出來!”康熙低聲問。
李德全瞇著眼仔細(xì)辨認(rèn)了一下,又回想剛才聽到的名字,忙回道:
“萬歲爺,好像是弘暉阿哥、弘晟阿哥、弘昇阿哥、小的那個是弘暄阿哥?!?/p>
康熙又仔細(xì)辨認(rèn)了一下,還真是,但他們怎么穿一件這么奇怪的衣服,身上脹脹鼓鼓的!
“黃瑪法?”
突然,一個正看比賽的小阿哥,突然回頭,就看到身后的康熙,一時驚訝出聲。
這一聲驚呼,也讓沉迷于看比賽的眾人驚醒過來。
回頭一看,康熙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他們身后。
“兒臣見過皇阿瑪,皇阿瑪吉祥!”
“孫兒見過黃瑪法,黃瑪法吉祥。”
“見過皇上,皇上吉祥!”
一時間,院里瞬間安靜下來,只余下還在轉(zhuǎn)的鐵陀螺發(fā)出的“嗡嗚嗚”聲。
“起來吧!
朕就是看看你們玩什么,那么興奮,聲音都傳了老遠(yuǎn)?!?/p>
此時,一眾小孩子們惴惴不安地站起身,垂手而立。
康熙目光落在場中那個轉(zhuǎn)悠許久,終于停下來的鐵陀螺上,饒有興致地問道:
“朕方才瞧這陀螺聲音洪亮,旋轉(zhuǎn)有力,竟是鐵鑄的?
誰的主意,竟玩起鐵陀螺了?”
眾人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弘暉。
弘暉壓下心中的緊張,上前一步,恭敬回道:
“回皇瑪法,這鐵陀螺是…是三弟弘晙送給孫兒的。
他說…木陀螺不經(jīng)他玩,所以姜額娘便給他做了幾個鐵的。
他見孫兒喜歡,便送了孫兒幾個?!?/p>
康熙一聽是弘晙送的,立刻了然。想到那小子遺傳自其母的怪力,木陀螺在他手里確實跟玩具似的,不禁莞爾:
“原來如此.
量材而用,倒也不錯?!?/p>
姜瑤的實力,就憑南苑那次,眾人知道得差不多了。
他贊了一句,隨即目光又落在弘暉、弘晟、弘昇、弘暄四人身上那與眾不同的外套上,笑道:
“你們幾個身上這衣裳,看起來怪莫怪樣,不會…也是弘晙送的吧?”
弘暉和弘晟臉上頓時露出一絲微妙又有點驚訝的神色。
康熙見狀倒是有些詫異:“還真是?”
弘暄年紀(jì)小些,藏不住話,見皇瑪法似乎有些好奇,和他阿瑪差不多的性子,連忙點頭,笑著炫耀道:
“回皇瑪法,這衣服叫羽絨服,是師…小四嬸給我們做的。
這里面填充的不是棉花,是鵝的羽毛?!?/p>
弘暄邊說,邊伸出手,捏了捏身上的衣服,讓康熙看清楚!
“弘晙說,我身上這件是集百鵝之毛做的,特別輕,特別軟,還很暖和,哎....\"
小家伙說著還嘆了口氣,才看向弘暉羨慕道:“可惜,弘晙只送了我們衣服,沒送被子,弘暉那床被子,可暖和了,昨晚我都出汗了?!?/p>
弘暉:.......
這時候是說這個合適嗎?
康熙起初還帶著笑意聽著,但越聽,臉色越是凝重起來。
鵝毛?
鵝絨?
這些不都是被視為廢棄物的禽鳥絨毛?
比棉花更輕更暖?
這話落在康熙這位心系天下的帝王耳中,卻瞬間掀起了驚濤駭浪!
若此物果真如此神奇,且原料易得,造價低廉…那對于北方苦寒之地的將士、對于無數(shù)在寒冬中掙扎的貧苦百姓意味著什么?
康熙心跳猛地加速,深邃沉靜的眸中,閃過一絲精光。
他的表情也不自覺地變得嚴(yán)肅,周身散發(fā)出的帝王威壓讓原本輕松的氣氛瞬間凍結(jié)。
“這衣服是誰做的?”
弘暉、弘晟幾人感受到康熙這突如其來的低氣壓,心里頓時“咯噔”一下,小臉霎時有些發(fā)白。
難道…用鵝毛做衣服是犯了什么大忌?
那他們…是不是給姜額娘/師傅惹禍了?
只有年紀(jì)最小的弘暄還沒完全搞清狀況,見康熙問起,便仰著小臉,天真又大聲地回答道:
“是師....小四嬸做的呀!
弘暄差點又說漏嘴,師傅說,在外面絕對不能叫她師傅。
其他人:......
好想打一頓他,這炫耀的表情。
想起今早幾人和他們炫耀的神情,再加上他們自個試過的感受,確實比他們身上厚重的衣服輕多了。
還有,穿上這衣服,就像弘暄說的,人都變帥了,對,就是變帥了!
再有,他們也想要一個弘晙額娘手捏的鐵生肖。
康熙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震動,目光銳利地掃過幾個孩子身上那看似普通卻可能蘊含巨大價值的羽絨服。
沉聲道:“弘暉,你過來,皇瑪法摸摸你身上的衣服?!?/p>
弘暉遲疑一瞬,便乖巧的走到康熙面前。
康熙伸手一摸,弘暉里面的衣服并不多,這件所謂的羽絨服也沒有看起來那樣厚實。
一捏,就陷了下去,但手一松,它又很快的回彈起來。
但就這樣一件衣服,雖然可能頂不住過些時日更加寒冷的天氣,但現(xiàn)在這個天氣,卻是足夠了。
若是里面再多加幾件衣服,就是更冷一點的天,也比那黑棉保暖多了。
“弘暉,你那里還有床被褥是嗎,能借皇瑪法用一個晚上嗎?”
弘暉想說,那個被褥他已經(jīng)用過了,不合規(guī)矩,但皇瑪法開口,他能拒絕嗎?
顯然是不能。
得到弘暉點頭,康熙立即吩咐李德全:
“去,將弘暉阿哥那床…嗯,羽絨被,送到朕的寢殿,朕今晚要用?!?/p>
“嗻,奴才這就去辦!”
李德全可不敢把被子直接拿去給康熙蓋,他得在康熙用之前,把被子里里外外檢查一遍。
而這床被子,被康熙“借”去后,就沒有再還回來!
弘暉看著床上那床雖然華貴卻厚重?zé)o比的蠶絲被,心里失落不已。
弘暄這個嘴沒把門的,更是禿嚕出:“早知道我就不告訴皇瑪法被子了,現(xiàn)在我都沒得蓋,下次休沐,我得再找?guī)煾狄淮??!?/p>
這話,讓本來還有些擔(dān)心給姜瑤惹禍的三人,瞬間無語了!
得,弘暄的性子,和十叔是越來越像了。
.......
冬月二十這天,天空正飄著鵝毛大雪。
不過半日功夫,街道、屋檐已覆上厚厚一層潔白,街上行人稀疏,往日喧囂的紫禁城在漫天飛雪中也顯得格外靜謐清冷。
他沒有先回府,而是便徑直進宮復(fù)命。
乾清宮暖閣內(nèi),炭火燒得正旺,驅(qū)散了外面的嚴(yán)寒。
“兒臣叩見皇阿瑪,皇阿瑪萬福金安?!必范G一絲不茍地行禮,聲音帶著連日奔波的沙啞。
康熙看著跪在下面的胤禛,見他面容憔悴,下頜都冒出了青黑的胡茬,衣袍下擺還沾著未化的雪水,顯然是回京便直接入了宮。
再聽他條理清晰、果決干練地將保定府的差事回稟完畢,不僅迅速理清了漕糧轉(zhuǎn)運的紕漏,妥善安撫了當(dāng)?shù)厥考潱€將可能引發(fā)的民怨消弭于無形,康熙心中甚是滿意。
“嗯,差事辦得不錯,坐著回話吧。”康熙語氣溫和,指了指旁邊的繡墩。
“謝皇阿瑪。”
胤禛謝恩后,并未完全放松,依舊挺直脊背,端坐在繡墩上。
康熙發(fā)現(xiàn)越看這個兒子越是順眼,能力出眾,又肯吃苦,從不居功自傲。
他心情頗好地端起茶盞,呷了一口,目光不經(jīng)意間掃過暖炕上放著的那床看起來蓬松柔軟的羽絨被。
這是內(nèi)務(wù)府的今天剛送過來的。
弘暉的那床羽絨被,當(dāng)晚他便親自試蓋了,果然輕若無物,卻又異常暖和,遠(yuǎn)比厚重的錦被和皮草舒適透氣。
第二天,他就吩咐內(nèi)務(wù)府依樣制作。
那姜氏當(dāng)初做這個被子時,并沒有任何遮掩,很快內(nèi)務(wù)府就依葫蘆畫瓢,清理那些鵝毛時,還把姜瑤當(dāng)初找的那些婦人給找了去。
集了那么多人力物力,很快就復(fù)制出了一床新的羽絨被。
新的羽絨被和弘暉那條沒有什么差別。
而且,康熙不僅讓用鵝毛做,還讓用鴨毛、雞毛試了,雖然不如鵝絨保暖,但相對于沒有棉花、皮草,甚至連棉布都沒有的百姓來說。
這些御寒之物,已經(jīng)是難得。
若是這些方法普及至天下,每年冬日就不會死那么多的人了。
胤禛匯報完畢,正等康熙下一步指示,卻見康熙放下茶盞,臉上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贊賞和探究的神色看向自已,緩緩開口:
“老四啊,你很好,你府里也很好!
胤禛聞言,一頭霧水!
難道他不在京城這半月,府里出了什么事?
不知為何,他心里總感覺皇阿瑪說的好事會和姜氏有關(guān)。
他心中一凜,忙道:
“回皇阿瑪,兒臣剛回京城,尚未回府,不知府上發(fā)生了何事。
若…若府里有何不當(dāng)之處,還請皇阿瑪明示,兒臣定當(dāng)嚴(yán)加管束,望皇阿瑪恕罪。”
康熙見他一副準(zhǔn)備請罪的模樣,不由哈哈大笑起來,聲音洪亮,透著難得的暢快:
’“恕罪?
何罪之有?
老四啊,那姜氏這回可是陰差陽錯的為朝廷、為百姓立了一功,做了件大好事?。 ?/p>
果然!
和胤禛猜測的一樣,府里的事和姜氏有關(guān)!
皇阿瑪說是好事,她是又無意中做了什么嗎?
見胤禛還是和以前一樣恪盡職守,不問,康熙笑了笑,不再賣關(guān)子,
他指了指炕上的羽絨被,語氣帶著幾分意味深長:“你府上那個姜氏…就是弘晙的額娘,她弄出來的這個羽絨被和羽絨服,你可知道?”
胤禛聞言,心頭猛地一跳!
羽絨被?
羽絨服?
這些是什么,不就是衣服和被子,沒什么特別。
特別的是——羽絨!
胤禛很快抓住重點,但他在府里時,并沒有聽到姜瑤又做什么和羽絨有關(guān)的事,所以是他出京后才做的。
“請皇阿瑪解惑!”
康熙看著他謹(jǐn)慎的模樣,不由笑了,隨即把姜瑤用鵝絨做衣服、被子的事說了。
康熙越說越激動,站起身來踱了兩步:
“老四啊,你可知這意味著什么?
這意味著無數(shù)貧苦的黎民百姓,冬日里或許就能多一件御寒的衣物,就可能少一些凍死骨!
這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
你那姜氏,雖出身鄉(xiāng)野,卻有此等巧思善念,難怪能把弘晙教導(dǎo)得那樣好,也算是配得上你了。!”
胤禛聽著康熙的敘述,從一開始的錯愕,到中間的震驚,再到最后的恍然與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臉上的表情幾經(jīng)變換。
她是知道,姜瑤和平常女子不同,有一些小聰明,也有些奇思。
沒想到,她能想到用羽絨做衣服和被子,還能被皇阿瑪稱贊。
他看著皇阿瑪那認(rèn)真且?guī)е澷p的眼神,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接話,心中五味雜陳,有驚訝,有荒謬,還有一絲連他自已都未曾察覺的…與有榮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