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禾不由得愣住。
小姐不是親手寫了信讓她送去丞相府,白紙黑字約好了與裴丞相見面的時辰地點?
難不成,小姐竟是誆騙那位丞相大人,根本沒打算赴約?
云綺姿態(tài)懶散地伸了伸懶腰:“不早了,將暖手爐拿過來,我要睡了?!?/p>
早睡才能養(yǎng)出好皮膚。
緊接著,她又隨意對穗禾補了一句道:“明日不必叫我,我睡到何時醒,便何時起?!?/p>
反正不管怎樣,小姐說什么自已就聽什么,穗禾立馬道:“是!”
…
寅時初刻。
阿生跟隨在自家大人身后邁出丞相府大門,刺骨寒意瞬間裹住全身,忍不住搓了搓自已的胳膊,又偷偷打了個哈欠。
大人昨夜亥時才忙完公務歇下,此刻不到寅時就起身準備赴約,這般折騰人的事情,也只有那位聲名狼藉的大小姐才做得出來。
夜色如墨,濃稠得化不開,整條街道寂靜無聲,連打更人的梆子聲都沒了蹤跡。
寒風卷著枯葉呼嘯而過,阿生忙捧來一件厚實披風,勸道:“大人,秋風寒涼,您披上披風吧?!?/p>
裴羨垂眸接過披風,但也只是搭在臂彎,便掀簾坐上馬車。
要趕到京外青嵐山,近半個時辰的路程。
顛簸的馬車內,裴羨借著晃動的燭火,專注地翻看書卷,仿佛周遭的寒冷與疲憊都與他無關。他眼下泛著淡淡青色,但神態(tài)并不見疲憊。
馬車停在青嵐山下時,夜色依舊深沉。裴羨淡淡掀開簾子,冷冽山風撲面而來。
他踩著滿地枯葉下車,阿生提著燈籠在前引路,昏黃的光暈在蜿蜒山路上搖晃,映得石階泛著青白冷光。
“這大小姐可真會挑地方……”阿生跟在后面,小聲嘟囔著,“深更半夜,又冷又偏,分明是存心折騰人?!?/p>
裴羨腳步一頓,側頭淡淡瞥了他一眼:“無需多言。”
終于到了半山腰,六角聽風亭在黑暗中若隱若現(xiàn)。
走近去,果然如阿生所預想的那般,亭內唯有枯枝在風中搖晃,空蕩蕩的石桌上積著薄霜,哪里有半個人影。
裴羨卻似早已料到這般光景,神色未動分毫。
他只是信步上前,接過阿生的燈籠放在石桌,自已也在寒風中落座。
他攤開馬車上未讀完的書卷,任由山風卷著書頁沙沙作響。
“你回山腳下,去馬車上坐著吧?!?/p>
裴羨頭也不抬,用手按住被風吹得翻卷的書頁。
他要坐在這里是他的事,無需讓旁人也跟著受凍。
阿生一聽,當即急得擺手:“大人都親自在這兒吹冷風等著,小的哪能躲到馬車里享清閑?”
裴羨見他堅持,便也沒再言語。
一個時辰過去,東方天際已泛起魚肚白,遠山輪廓在熹微晨光中漸漸清晰。
手里的書已經讀完,裴羨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被凍得泛白。
他將書合上,對阿生道:“你下山一趟,再幫我拿幾本書來。”
阿生終于忍不住開口:“大人,都等了一個時辰了!那大小姐擺明了是故意誆您的!”
“她若真心赴約,就算路上耽擱些,這會兒也該到了。您何必在這兒挨凍受冷?”
裴羨垂下眼睫,神色淡淡:“既然她說約在今日,那我今日便在此等候?!?/p>
若從夜盡到天明,再從日升到日落,始終等不到人,那么,他也算已單方面履行了約定。
…
這一覺睡得格外香甜。
暖融融的陽光透過窗欞,斜斜落在云綺身上,她慢悠悠睜開眼睛。
穗禾聽見內室傳來窸窣動靜,連忙捧著銅盆巾櫛疾步進來,松了口氣:“小姐可算醒了。”
幸好,小姐沒直接睡到中午。
云綺支著胳膊半坐起來,烏發(fā)如瀑般垂落在雪緞似的寢衣上,揉了揉眼睛,聲線還帶著晨起的慵懶:“什么時辰了?”
“回小姐,已到巳時三刻了?!?/p>
穗禾一面將溫水擱在妝奩旁,一面忍不住抬眼覷著小姐臉色,“也不知那位裴丞相現(xiàn)下還在不在聽風亭候著,小姐要不要趕緊梳洗一番,好歹往青嵐山趕一趕?”
云綺聞言輕輕嗤笑一聲。
她當然清楚,以裴羨的性格,必定會在寅時四刻準時出現(xiàn)在聽風亭。
但她不知道,裴羨見到她沒出現(xiàn),是即刻離去,還是會坐在那里等。
真要是一直等著,也不是沒有可能。
想到那向來清貴端方的丞相大人,此刻或許正獨自坐在寒風呼嘯的半山腰,肩頭落滿霜露,指節(jié)被凍得發(fā)白卻仍端然不動,云綺眼尾微挑,眼底浮起一絲散漫。
那又如何?
誰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無視她那么多回。她可是還記得攬月臺上,裴羨當眾拒絕她的難堪。
她這人可不講什么道理,只看她高不高興。旁人讓她受一分委屈,她必還十分回去。
況且她只誆他赴約,又沒強留他苦等,是他自已愿意等的。
若他真在冷風中凍出病來,那也不是她的錯。
她懶散開口:“不必。裴丞相若愿意等,便隨他等?!?/p>
反正,他至多等到申時,總不會真耗到天黑。
…
申時初刻將至,暮色已在遠山洇染。
阿生望著聽風亭中那人影,幾乎要懷疑自已出現(xiàn)了幻覺。
從寅時初刻到申時初,整整六個時辰,自家大人竟真的在這蕭瑟秋風中,在六角聽風亭里,紋絲不動地坐了一日。
這期間,大人僅在巳時、未時用過兩次簡膳,稍作休憩后便又回到石凳上捧書而讀。
脊背始終挺得筆直,仿佛坐著的不是那冰冷的石凳,是在坐在他們丞相府的書房。
阿生暗自慶幸,幸虧他出門時執(zhí)意將皇上賞賜的披風塞給大人。
那披風是是波斯貢品,布料特殊,厚實保暖又兼具防風防水之效,此刻披在大人肩頭,才沒讓這浸骨的寒涼損了大人清貴之軀。
裴羨靜坐亭中,膝頭攤開半卷《貞觀政要》。
他的墨發(fā)被山風拂得微微揚起,眉骨清峻,眼底凝著一汪靜水,唇角始終抿成一道清冷淡然的線。
坐在這寂寥無人之處,周身似有一層無形的屏障,將世間喧囂與風霜雨雪盡數(shù)隔絕,唯余孤月臨淵般的清寂與疏離。
忽有冰涼的水滴飄落在石桌上。
裴羨翻書的手一頓,合上書卷抬眸。
阿生順著大人的目光望去,只見不知何時起,亭外的天際烏云翻涌如墨,層層疊疊壓向青嵐山。
山風驟然轉急,卷著枯葉在亭外旋成渦流,遠處的雨幕已如灰簾般鋪天蓋地壓來。
“大人您看!”阿生倒吸了口氣,“這天色黑得跟鍋底似的,怕是要下暴雨了!”
裴羨緩步走到亭邊,淺青廣袖垂落如流云,修長指尖伸出檐外。
豆大的雨珠砸在掌心,順著指縫滑落而下,在磚面洇開細小的水痕。
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