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萬里動了。
他沒有拔刀,而是直接上前一步,蒲扇般的大手,掐住了韓琦的脖子。
單手,就將這個京城第一大少,給生生提離了地面。
韓琦身邊的紈绔們都嚇傻了。
“放……放開韓公子!”
“你知不知道他是誰!你想死嗎!”
龐萬里充耳不聞。
他那張粗獷的臉上,布滿了殺氣。
他看著在自已手中雙腳亂蹬,臉色漲成紫紅的韓琦,另一只手緩緩拔出了腰間的佩劍。
雪亮的劍鋒,在暖閣的燈火下,反射出森然的寒光。
劍,架在了韓琦的脖子上。
“瞎了你們的狗眼?!?/p>
龐萬里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現(xiàn)在站在你們面前的,是當(dāng)今圣上親封的貴妃娘娘?!?/p>
“滿門抄斬?”
“怎么?你衛(wèi)國公府的公子,還能斬了當(dāng)朝首輔,斬了當(dāng)今圣上不成?”
貴妃娘娘!
這四個字,像是一道驚雷,在整個暖閣炸響。
那幾個還在叫囂的紈绔,瞬間噤聲,一個個面如土色,腿肚子都在打顫。
韓琦也停止了掙扎。
他被龐萬里像拎小雞一樣拎在半空,脖子上架著冰冷的劍鋒,臉上卻不見多少恐懼,只有濃濃的震驚。
鎮(zhèn)北王妃,沐瑤?
那個傳聞中,一手策劃了謀反,將新皇推上龍椅的女人?
她怎么會在這里?
龐萬里手上一松,將韓琦扔在了地上。
韓琦摔了個七葷八素,狼狽地咳嗽著,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空氣。
但他很快就冷靜了下來。
他從地上爬起,整理了一下自已凌亂的衣衫,對著沐瑤,不情不愿地拱了拱手。
“原來是貴妃娘娘駕到,有失遠(yuǎn)迎,恕罪恕罪。”
他嘴上說著賠罪,臉上卻沒有半分敬意。
“不過……”
他話鋒一轉(zhuǎn),臉上露出一絲冷笑。
“娘娘雖然貴為貴妃,但也只是一介女流?!?/p>
“眼下南方戰(zhàn)事焦灼,家父正在前線與敵寇廝殺,保家衛(wèi)國?!?/p>
“倘若這個時候,本公子出了什么意外,亂了家父的心,南方戰(zhàn)事恐怕也會跟著出意外。”
“這個罪名,娘娘即便是貴妃,也未必?fù)?dān)待得起吧!”
赤裸裸的威脅。
他拿整個南境的戰(zhàn)事,拿大周的江山社稷,來當(dāng)自已的護(hù)身符。
龐萬里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難看。
他剛想發(fā)作,卻被沐瑤抬手制止了。
沐瑤看著韓琦,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淺,卻讓在場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不對勁。
“韓公子說的在理?!?/p>
她開口了,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本宮今日前來,并無他意,只是想帶我家的丫鬟回去。”
“還望韓公子,行個方便。”
韓琦愣住了。
他身邊的幾個紈绔也愣住了。
他們都以為,接下來會是一場不死不休的沖突。
誰也沒想到,這位傳聞中權(quán)傾朝野的貴妃娘娘,竟然就這么……服軟了?
短暫的錯愕之后,韓琦爆發(fā)出了一陣狂笑。
“哈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快出來了。
“好說!好說!”
他指著沐瑤,臉上滿是得意和輕蔑。
“貴妃娘娘果然識趣,不愧是昔日的大周第一才女!”
“一個丫鬟而已,娘娘既然親自開口了,這個面子,本公子肯定給!”
他大手一揮,對著那些還在瑟瑟發(fā)抖的少女們。
“你們,都跟貴妃娘娘走吧!”
“算是本公子,送給娘娘的見面禮!”
沐瑤的臉上,依舊掛著那抹淺淡的笑意。
“那便,謝過韓公子了?!?/p>
她轉(zhuǎn)身,走到玉貞面前,親自將她扶起。
“我們回家?!?/p>
玉貞和其他的少女們,在玄甲衛(wèi)的護(hù)送下,一個個走出了這座如同地獄般的暖閣。
沐瑤走在最后。
經(jīng)過韓琦身邊時,她甚至還對他,微微點了點頭。
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微不足道的誤會。
韓琦看著沐瑤離去的背影,臉上的笑容,愈發(fā)張狂。
他覺得,自已贏了。
他贏了那個傳說中,連皇帝都要忌憚三分的女人。
……
衛(wèi)國公府外。
冰冷的寒風(fēng),驅(qū)散了暖閣內(nèi)最后一絲渾濁的暖意。
馬車已經(jīng)備好。
當(dāng)玉貞被扶上馬車的那一刻,沐瑤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足以將人凍結(jié)的漠然。
她轉(zhuǎn)身,看向身后的龐萬里:“派人去查查?!?/p>
龐萬里躬身:“娘娘請吩咐?!?/p>
“將衛(wèi)國公府,所有被當(dāng)做人肉屏風(fēng)的女孩的身份,查清楚。”
“現(xiàn)在的,以前的?!?/p>
沐瑤停頓了一下,補(bǔ)充道:“一個不漏,全部查清楚!”
龐萬里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以為事情就這么結(jié)束了。
沒想到,這才是開始。
“娘娘……”
他忍不住開口勸道:“查這個做什么?”
“咱們?nèi)艘簿瘸鰜砹耍瑳]必要再給自已找事?。 ?/p>
“那可是衛(wèi)國公!手握重兵,不好得罪!”
沐瑤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她只是轉(zhuǎn)過頭,靜靜地看著他。
“龐萬里?!?/p>
“末將在。”
“如果今天,在那道人墻里面?!?/p>
“有你的女兒?!?/p>
“有你的姐姐?!?/p>
“有你的妹妹?!?/p>
沐瑤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龐萬里的心上。
“你,還能說出這種話嗎?”
龐萬里沉默了。
他那張粗獷的臉上,血色一點點褪去。
他想起了自已遠(yuǎn)在北境,那個剛剛學(xué)會叫爹的女兒。
如果……
他不敢再想下去。
只是這個念頭,就讓他渾身的血液,都沖上了頭頂。
他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已的喉嚨,干澀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沐瑤不再看他。
她轉(zhuǎn)身上了馬車,放下了車簾,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只留下一句,輕飄飄的話:“本宮就要為這天下的勞苦大眾,討一個公道?!?/p>
……
馬車駛出衛(wèi)國公府,車輪碾過積雪,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龐萬里騎在馬上,緊緊跟在馬車旁。
他那張粗獷的臉,在風(fēng)雪中繃得鐵緊。
沐瑤最后那句話,還在他耳邊回蕩。
討一個公道。
好輕飄飄的一句話。
可這話的分量,卻重得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對方是衛(wèi)國公。
當(dāng)朝一品公爵,手握南境數(shù)十萬兵馬的韓林。
查他的兒子?
這跟在太歲頭上動土,有什么區(qū)別?
龐萬里的手,下意識地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掌心全是黏膩的冷汗。
他想勸。
娘娘,算了吧。
為了一個丫鬟,為了那些素不相識的女人,去得罪一個手握重兵的國公,不值當(dāng)。
可這話,他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他想起了在邊境之時,她是如何逼著蕭逸塵,走上了那條唯一的生路。
也想起了那一日,在城樓之上,還是王妃的沐瑤和他的談話。
若不是她,自已現(xiàn)在,恐怕還是鎮(zhèn)北王府里一個不起眼的副將,甚至,可能早就死在了蕭景南的屠刀之下。
哪有今天禁軍統(tǒng)領(lǐng)的威風(fēng)。
哪有伯爵的爵位。
跟著她,才能活。
跟著她,才有榮華富貴。
這個道理,龐萬里早就想得通透。
他深吸一口氣,胸中的郁結(jié)之氣,伴隨著白霧一同呼出。
罷了。
查就查!
天塌下來,有貴妃娘娘頂著。
娘娘要是頂不住……那大家就一起死!
……
皇宮,御書房。
蕭逸塵坐在龍椅上,面前堆著小山般的奏折。
南境戰(zhàn)事吃緊的軍報,和朝臣們請求立后的折子,混雜在一起,讓他一個頭兩個大。
他煩躁地將一本奏折扔在地上。
“立后,立后!他們就知道立后!”
“南邊都快打成一鍋粥了,國庫空虛,軍餉都快發(fā)不出來了,他們還有心思搞這些!”
一名內(nèi)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抬。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個溫柔的女聲。
“逸塵哥哥,還在為國事煩心嗎?”
慕容云歌端著一碗?yún)?,蓮步輕移,走了進(jìn)來。
她今天特意打扮過,穿著一身素雅的白色宮裝,臉上略施粉黛,企圖重現(xiàn)當(dāng)年在王府時的清純模樣。
看到她,蕭逸塵的煩躁,非但沒有半點緩解,反而更添了幾分厭惡。
他沒有說話,只是拿起另一本奏折,自顧自地看著。
慕容云歌將參湯放在桌上,柔聲勸道:“逸塵哥哥,國事雖重,也要保重龍體才是?!?/p>
她頓了頓,狀似無意地提起:“臣妾聽聞,哥哥……準(zhǔn)備選秀了?”
蕭逸塵翻動奏折的手,停住了。
“是。”
他吐出一個字,沒有多余的解釋。
慕容云歌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便被她掩飾過去。
她走到蕭逸塵身后,伸出雙手,想要為他按捏肩膀。
“逸塵哥哥,臣妾知道,你心中有我。后位之事,臣妾并不在乎,臣妾只希望能永遠(yuǎn)陪在你身邊,為你分憂解難?!?/p>
她的手,還沒碰到蕭逸塵的肩膀,就被一股無形的氣勁彈開。
“不必了。”
蕭逸塵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她。
“朕累了,你退下吧。”
那疏離的稱呼,讓慕容云歌的身體,僵在了原地。
她看著那個曾經(jīng)對自已百依百順,如今卻冷漠如冰的背影,眼眶一紅。
“逸塵哥哥,你……你還在怪我嗎?”
“當(dāng)初在宮中,我也是身不由已……”
“夠了?!?/p>
蕭逸塵打斷了她。
他轉(zhuǎn)過身,那張英俊的臉上,再也沒有了往日的癡情和溫柔,只剩下帝王的漠然。
“云歌?!?/p>
“朕不想再聽這些。”
“朕現(xiàn)在是皇帝,朕要考慮的,是整個江山社稷,不是你我的兒女私情。”
他看著她那張寫滿了委屈和不敢置信的臉,心中忽然覺得無比疲憊。
“退下。”
蕭逸塵下了最后的通牒。
慕容云告咬著嘴唇,最終,還是不甘地行了一禮,含淚退出了御書房。
……
沐府。
沐瑤回到了自已的閨房。
她已經(jīng)換下了一身華服,只穿著一件素色的常服,斜倚在窗邊的貴妃榻上。
玉貞和其他被救回來的女孩,都已經(jīng)被妥善安置。
府里的大夫正在為她們診治,丫鬟仆婦們燒好了熱水,備好了干凈的衣物和飯食。
沐瑤的手指,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榻邊的矮幾。
她在盤算。
韓琦之事,該如何處理。
放過他?
不可能。
無論是為了玉貞,為了那些無辜的女孩。
韓琦,都必須死。
問題是,怎么死。
由她親自動手,還是借刀殺人?
殺了之后,又該如何應(yīng)對衛(wèi)國公韓林的雷霆之怒?
南方戰(zhàn)事吃緊,韓林是平叛主帥。
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他的獨子暴斃京城。
衛(wèi)國公,必反。
他一旦反了,南方的幾十萬大軍,就會瞬間從大周的屏障,變成刺向心臟的尖刀。
到時候,蕭逸塵只有兩個選擇。
要么,為了穩(wěn)住后方,與南疆的蠻族議和,割讓南方十六州,換取暫時的和平。
要么,御駕親征,親率大軍南下平叛。
沐瑤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這真是一個,有趣的選擇題。
如果蕭逸塵選擇割地求和。
那他這個皇帝,就坐到了頭。
喪權(quán)辱國,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無論哪一條,都足以讓他的威望,跌至谷底。
到時候,她只需要站出來,振臂一呼。
以“清算賣國之君”的名義,廢黜他的皇位,推行她的新政。
名正言順。
如果蕭逸塵選擇御駕親征。
那便更有趣了。
皇帝親征,京城必然空虛。
她這個手持龍紋玉佩,可以隨意調(diào)動禁軍的貴妃,將會成為京城事實上的主宰。
幾個月的時間。
足夠她做太多太多的事情了。
等蕭逸塵在南方跟衛(wèi)國公打得兩敗俱傷,精疲力盡地回到京城時。
迎接他的,將會是什么?
所以,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算。
韓琦,都非死不可。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敲門聲。
“大小姐。”
是龐萬里的聲音。
“進(jìn)來?!?/p>
龐萬里推門而入,他的身上,還帶著未散的風(fēng)雪寒氣。
他將一卷卷宗,雙手奉上。
“娘娘,都查清楚了?!?/p>
“這是近五年來,所有被送入衛(wèi)國公府,充當(dāng)‘人肉屏風(fēng)’的女子名錄?!?/p>
“有名有姓,可查證的,共計一百七十三人?!?/p>
“其中,六十九人,被折磨致死?!?/p>
“四十二人,被轉(zhuǎn)賣或送人,下落不明?!?/p>
“剩下的,都還在國公府為奴為婢。”
龐萬里的聲音,越說越低,也越來越沉。
他一個在沙場上見慣了生死的粗人,在看到卷宗上那些觸目驚心的記錄時,都?xì)獾脺喩戆l(fā)抖。
沐瑤沒有說話。
她接過卷宗,一頁一頁,仔細(xì)地翻看著。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閨房里,安靜得可怕。
只有紙張翻動的沙沙聲。
許久。
她合上了卷宗,將其放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