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雪像極了江南的雨,從它落下的那一刻開始,好似就沒有盡頭。
但和江南的煙雨朦朧又有本質(zhì)的不同,這里的雪越大,夜空越是明亮。
尤其是現(xiàn)在,天快亮了。
按理說應(yīng)該是最混沌的時候,可因為有了雪,就好似有了光。
那月亮格外的皎潔,那星辰格外的璀璨。
這種感覺,在站在燕王府最高處的萬寧宮窗前時格外的明顯。
站在這,低下頭可以俯瞰整座美輪美奐的宮城。
抬起頭,宛若天上的明月觸手可及,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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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都沒人和我說過...”
窗前,朱標口中呼出一口熱氣,低聲道,“北方的宮禁竟然這么美!”
站在他的身后的李景隆明白,朱標這句話真正的含義應(yīng)該是,從來沒人跟他說過,他四弟所擁有的王府,竟然如此雄渾壯麗,甚至隱隱超過了應(yīng)天府的紫禁城。
是人都有情緒,七情六欲。
朱標自小就在老朱所有的兒子當中,地位超群無與倫比。
所以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有些吃味兒了吧?
“北平乃遼金元三代故都,從金代開始就仿照汴梁城的樣式進行營建!”
李景隆輕聲說道,“而四爺?shù)耐醺?,更是前院宮苑的核心,曾經(jīng)前朝太子居住的隆福宮!”
朱標嘴角微微上揚,回身道,“你上次來北平,沒來過四弟的王府?”
“微臣上次來,始終住在城外軍營之中!”
李景隆低聲道,“燕王也曾請微臣來府中飲宴,但被臣婉拒了!”
“哦,我記得,有這么回事!”
朱標說著,回身坐在鋪了華貴裘皮的椅子當中,看著殿中呈品字形擺著的幾盞鏤空銀絲罩的碳爐,又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李景隆轉(zhuǎn)身,拿起一張毛毯,蓋在朱標雙腿上,“您說!”
朱標看著李景隆的眼睛,“你好像一直....都不怎么喜歡四弟?”說著,他又是一笑,“可我記得,你小時候倒是挺喜歡跟著他屁股后頭胡鬧的,他對你也不錯,很喜歡你!”
“跟你說話真累呀!”
李景隆心中暗道,“許多事你明明知道,卻還要別人親口來說?!?/p>
“臣不是不喜歡燕王。”
李景隆正色道,“而是臣從小就被父親教導(dǎo),長大之后也漸漸明白,臣乃是太子之臣。臣對太子之忠,要在對其他人的親情之上?!?/p>
“至于其他人,臣應(yīng)該跟他們拉開距離,劃清界限!”
朱標又看看李景隆,莞爾一笑,“坐吧!你也累了!”
李景隆半個屁股沾了圓凳,坐在邊上。
而后朱標忽然又是一笑,“餓了沒有?”
“臣還好!”
“這有點心!”
朱標指著邊上,精美的器皿之中,放著的還帶著熱氣的各色糕點,“咱倆一塊吃點!”說著,拿了一塊桂花糕遞過去,“其實我有時候挺懷念,你剛進宮當差那段日子的!”
李景隆拿著桂花糕,小心的吃了一口。
跟應(yīng)天府紫禁城中的點心坊比起來,北平這邊膳坊做的桂花糕,好像更甜,甚至吃著有些膩。
“那時候,你在玉華堂外當班!”
朱標繼續(xù)笑道,“我處理完政務(wù),接見了朝臣之后,總能看見你站在花圃邊上。”
“臣也記得!”
李景隆接口道,“太子忙完之后,總是叫臣進玉華堂,單獨賞臣些點心吃!”
“哈哈哈!”
朱標笑道,“那時候我當你還是小孩子!”
說著,他正色看了看李景隆,“其實你現(xiàn)在也是小孩子。滿打滿算,你從入仕到現(xiàn)在也不過才兩年?!?/p>
李景隆細細品味朱標的話,抬頭凝視對方的目光,“都是太子爺念舊,憐惜臣少年失父,所以臣才在兩年之中,就位極人臣!臣的一切,都是太子爺您給的!”
“也是你自已有出息!”
朱標不置可否,淡淡的笑笑,“有常人沒有之能!”說著,他忽然伸手在李景隆頭上摸了一把,“有時候我真想把你腦袋敲開,看看里面到底都藏了多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都是太子爺您縱容臣胡鬧!”
“才兩年!”朱標忽然又是感嘆,“可我卻覺得,好似過了許多年一般!”
兩年,說長也長,說短也短。
對李景隆來說,這青春年少的兩年,是他未來腳下的路。
而對朱標來說,這兩年則是他漸漸真正走到臺前,準備接管帝國的節(jié)點。
節(jié)點?是的。
這兩年無論對李景隆來說,還是對朱標來說,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節(jié)點。
而在這兩年之中,其實他們彼此,都在無聲的改變。
“其實...”
朱標又再次開口,“我有時候會盼著...”
他看向李景隆,“盼著你快點兒再大一些,歲數(shù)大了資歷夠了,就能承擔更多的責(zé)任!可就在剛才,那么一瞬間,我又覺得...不希望你長大的太快!”
李景隆拿著桂花糕的手一頓,然后又吃了一口,開口道,“您這話,臣曾聽老爺子對藩王們這么說過!”說著,他模仿著老朱的口吻,“盼著你們大,以為大了懂事??傻饶愦罅酥?,還是看你們小時候順眼!”
“哈哈哈哈!”
朱標又是大笑,“老子看兒子,從來都是這樣!”
就這時,外邊忽然傳來侍衛(wèi)的聲音。
“太子爺,燕王來了!”
“哦!”
朱標淡淡的應(yīng)了一聲,起身走向前殿。
李景隆坐在原地,看著朱標的背影,忽想起兩年前,他進宮的那一天。
也想起那一天,他對朱標說過的話。
“以后,您就是臣的天了!”
那句話好似還在耳邊縈繞,過去的時間也不遠??刹恢獮楹?,此刻想起,卻好似滄海滄田一般,遙不可及。
盡管,依舊親密無間。
“哎!”
忽的,走到殿門口的朱標站住腳,回頭招手,“來呀,跟著呀!”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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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弟叩見太子千歲..”
“都在家里了,別這么多禮數(shù)!”
朱標坐在寶座之上,虛扶了一下。
這寶座本是燕王朱棣的王座,可現(xiàn)在卻臨時變成了朱標的寶座。
“知道您還沒睡,臣弟心里不踏實特來看看!”
朱棣一身便裝,“你住的不習(xí)慣?吃的不順口嗎?您一路奔波,該好好歇歇了!”
“我沒那么矯情,確實是睡不著!”
朱標笑笑,回頭看向身后的李景隆,“還愣著干什么,還不給你四叔搬個座兒?”
“是!”
李景隆聞言,在邊上搬了個凳子,又在凳上鋪了軟墊,放在朱棣的身邊。
“這孩子.....這么沒眼色!”
朱標又是笑笑,“你給他搬個椅子呀,凳子能坐舒坦嗎?這是四弟的家,你弄的好似在咱們玉華堂似的,喧賓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