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挺想回老家的!”
冬日的暖陽,變成一輪紅日漸漸西沉。
院落當(dāng)中,一張矮桌兩個小馬扎。
一包蠶豆,一包醬驢肉,一包大腸頭,兩根綠蘿卜。
一碟醬,一壺酒,倆老頭。
湯和坐在徐達(dá)對面,小口的嗞著酒,嘴里嚼著大腸頭。
“回老家蓋個大院子,種菜養(yǎng)馬養(yǎng)狗....”
“早上起來蒜苗炒咸肉拌面條,晚上大鐵鍋蒸飯燉肥雞...”
湯和笑道,“多娶幾房小妾,都要十七八的大閨女。嘿嘿,白天騎馬,晚上上炕...嘖嘖,那日子多美!”
徐達(dá)沒喝酒,嘎嘣嘎嘣的吃著蠶豆,斜眼道,“那你就回去唄,誰攔著你了?”
“嘖!”
湯和一怔,怒道,“你他媽會不會聊天?”
“你狗日的也就想的美!”
徐達(dá)繼續(xù)撇嘴,“真讓你回去,超過三天你就五脊六獸的!”
“你這話,頭五年說,我不跟你犟!”
湯和端起酒盅,“可現(xiàn)在這歲數(shù)了,我盼的還真就是這份平平淡淡!”說著,仰頭一飲而盡,擦下嘴又道,“咱們這輩子,死人堆里滾出來的,榮華富貴都享盡了,要說真缺啥?缺的還就是他媽的這份平平淡淡五脊六獸!”
徐達(dá)聽著,默默點頭。
也不用筷子,手抓了一塊大腸頭,“這玩意洗干凈了吧?”
“就臭烘的吃著才有味兒呢!”湯和直接又扔嘴里一塊兒,“香!”
“你不該吃這鹵的!”徐達(dá)也笑,“你應(yīng)該整一根生的直接咗,那他娘的更有味兒!”
“嘖!”
湯和又皺眉,“能不能好好聊天?”
說著,他看向徐達(dá),“你一口不喝?”
“這幾天吃藥呢!”徐達(dá)拍拍手,但也還是端起酒杯,“少喝點行!”
“瞧瞧!”
湯和嘆氣道,“咱們這歲數(shù),喝酒都不敢盡興了,還有啥盼頭?”
徐達(dá)喝了半口,放下酒盅,“你狗日的到底要說啥,別藏著掖著,有屁就放!”
“兄弟,我昨兒給皇上..上折子了!”
湯和的大手放在徐達(dá)的肩膀上,“說想回鳳陽老家養(yǎng)老去!”
徐達(dá)沒接話,抓了一把蠶豆,用力一捏蠶豆的皮兒就蛻了下去。
“皇上沒許!”
湯和繼續(xù)道,“他說...還想再用我?guī)啄?!說六爺那邊苗蠻子不消停,六爺呢..還年輕!我這老家伙過去幫襯著六爺,把周邊那些蠻子都收拾嘍!”
“按理說不該你去呀!”
徐達(dá)隨意的在褲子上擦擦手,咔嚓一聲掰下一塊蘿卜,蘸了點醬,“六爺老丈人是定遠(yuǎn)侯王弼.....”
說著,他手上一頓,猛的抬頭看向湯和。
四目相對,他從湯和的眼中似乎讀懂了一些東西。同時也細(xì)細(xì)品味著,剛才湯和的無心之言。
再用幾年?
回家養(yǎng)老?
“你狗日的養(yǎng)魚呢?”
湯和忽然端著酒杯,不悅道,“這么小的盅,都不到三錢,你才半口?”
徐達(dá)舉杯,跟湯和碰了一下,然后仰頭一飲而盡。
“換碗!”徐達(dá)忽大聲道。
“老爺!”
管家出現(xiàn)在院門口,彎腰道,“曹國公臨走的時候還說呢,您的身子,可不能多沾酒?”
“娘的,老子兒子都沒管,他管個屁?”
徐達(dá)罵道,“他能做老子的主了?換碗來!”
隨即,他轉(zhuǎn)頭對湯和一笑,“二丫頭那孩子,濫好心!剛從遼東回來就來看我....哎喲你是沒聽見,那頓磨嘰呀!好似生怕我明兒就是死球了似的!”
湯和聞言,眼簾低垂,“那孩子是有情有義!”
“也有點埋怨我!”
酒碗上來,徐達(dá)伸手接過,擺擺手示意仆人退下又道,“說我沒幫著毛頭說話。大嘴你說,這事咱們咋幫?不砍他腦袋,都是看他爹的面子了。要是這么饒了他,軍法何用?”
湯和的目光,瞥了一眼緩緩走到門口的徐家仆人。
“他活該!”湯和收回目光,大聲道,“他岳父老馮都說,他能做出那樣的事一點都不奇怪,那就是個混世魔王!”
徐達(dá)端著酒碗,“這話也不對,不是藍(lán)玉攛掇他也不能!”
“跟藍(lán)小二有啥關(guān)系?人家藍(lán)小二可沒先抄刀子!”
砰!
兩個酒碗碰撞,倆人之間該說的話,已經(jīng)說到位了。
常茂之所以被處罰,是他咎由自取,爛泥扶上墻。
沒太下重手處置藍(lán)小二,則是因為藍(lán)小二王弼等比他們這些老軍頭們,稍微小一些的人,乃是太子的真正班底。
而且,比起他們這些老家伙,藍(lán)小二他們可好用太多了。
因為他們自已能作死!
同時徐達(dá)也明白了另一層含義,不是明白,而是通過湯和的話驗證了。
老家伙們該靠邊站了,也就這幾年的事兒。
懂事兒的,你該回家回家,該你的少不了你半分半毫。
也預(yù)示著,老家伙們最后幾年用完了,該算賬的要算賬了。
遠(yuǎn)的不說,韓國公李善長回鄉(xiāng),鳳陽中都武庫失竊的案子,山東軍戶田產(chǎn)案,上面那位的心里也記著呢。
“下午二丫頭來的時候還跟我說!”
徐達(dá)嚼著蘿卜,“想外放呢!我琢磨著,不行讓他去甘肅或者大寧!”
湯和正要去拿大腸頭,手一頓,“呵,你對他比對你兒子都上心!”
言外之意,你多管閑事干嘛?
徐達(dá)笑笑,“我這條老命,畢竟是人家孩子救的!又一個頭磕在地上,一口一個師傅的叫著!”
“那孩子,咋說呢!”
湯和沉默片刻,“有點....咱們這輩子啥樣的人沒遇見過?可是那孩子...嗨,看不懂!”
徐達(dá)沒說話,等待著下文。
“錢,咱們搶一輩子,都沒他搗鼓幾個買賣掙的多!”
“人,那更不用說了,生的好娶得好,他爹留下的福澤也多!”
“權(quán),他才多大點小歲數(shù),天南海北就沒有他觸不到的地方!”
湯和說著,嘆口氣,又瞥了一眼門外。
“他還不像咱們,這把歲數(shù)了,就盼著家里和睦兒孫滿堂,盼著自已能多活幾年!”
說到此處,他正色看著徐達(dá),“你真想幫他一手?”
徐達(dá)點點頭,端起酒碗。
“這事我不能說!”
湯和也舉起酒碗,“只能敲敲邊鼓....但是,大寧不行!”
說著,他又壓低聲音,“那地方...將來起碼得有...”
說到此處,他飛快的做了個八的手勢,“這么多兵!”
“甘肅那地方...太偏!”
“偏..是好事!”
湯和又低聲道,“而且挨著二爺三爺那邊,起不來風(fēng)浪!”
“多謝!”徐達(dá)碰杯。
湯和一笑,忽又是嘆氣,“真累,比當(dāng)年打仗累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