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兒眉飛色舞起來,似是很喜歡別人問她這個問題。
她說:“阿影和懷、懷……”
她想了半天,沒想起來親爹的表字怎么說,便含糊了一下:“和懷唔的。”
“誰?”傅誠愣了愣。
“陛下和丹朔郡王的。”補(bǔ)充這句話的是望月。
小孩兒便也跟著點(diǎn)起頭來:“嗯嗯,嗯嗯?!?/p>
傅誠終于認(rèn)出了望月,江慎遠(yuǎn)殺上門來那日,她就跟在新帝的身后。
傅誠剎那生出極度荒謬之感,再開口聲音都似被拉扯過:“她是……傅翊的女兒?”
這人是不是耳朵也壞了?望月不耐煩地應(yīng)著:“嗯?!?/p>
“我是萬萬?!痹冈刚f起自已的名字,仍說不利索,“你是誰?”
傅誠張張嘴,沒能說得出來。
而愿愿也終于覺得他這人實(shí)在沒趣味兒,又蹲回去接著玩泥巴了。
望月陪著蹲下去:“有陛下了,有郡王了,還捏什么?”
愿愿指指自已:“我?!?/p>
好一個一家三口。
傅誠被這輕輕一個字狠狠燙了下。
他壓下心頭翻涌的情緒,又看向這位小儲君。
“你爹素來愛干凈,如何容忍這樣一個不像自已的女兒?”
愿愿沒聽懂,接著玩自已的。
傅誠卻受了大刺激般,不肯罷休地諷刺道:“傅翊這樣的人,真能做得了一個好父親?”
這下愿愿聽懂了。
她啪嗒一下把泥巴砸傅誠身上:“阿爹好!”
與方才拍手背給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傅誠聲音一啞,心間如針刺般。
愿愿卻還覺得不爽。
啪嗒啪嗒又往他身上砸了兩團(tuán)泥巴。
她撇嘴:“你不乖,手手被狗狗叼走?!?/p>
她原來也看得出他少了一只手,先前不說,是她受老師教導(dǎo),要做有禮的好儲君。
眼下說,是她小小年紀(jì),也知道罵人要往痛處踩。
如此還嫌不夠。
她兇巴巴地嚇唬傅誠:“再壞,叼你眼睛!”
傅誠好像被凍在了那里,骨頭縫兒里都冒著疼痛的寒氣。
傅翊有沒有做一個好父親,他不知曉。
但傅翊的女兒很是愛他,他現(xiàn)下知道了。
愿愿捏完三個泥娃娃之后,終于被望月抱著來到了康王妃跟前。
傅誠不遠(yuǎn)不近跟在后頭,沒有進(jìn)門,沒有說話。
而康王妃此時眼底也只看得進(jìn)一個愿愿了。
人真是奇怪,康王妃見著傅翊時,畏懼與尷尬多過了血緣上的牽絆。
但在從未見過的愿愿面前,她反而不受控制地流下了許多眼淚,激動而又溫柔地看著她。
“我……我是祖母?!笨低蹂煅实馈?/p>
她腦中不受控地想,若是一開始并未發(fā)生那些事……如今康王府是否該是齊聚一堂,含飴弄孫,共享天倫之樂的好景象呢?
“祖父沒有娘子?!?/p>
愿愿疑惑,愿愿不解。
康王妃怔在那里,而后才反應(yīng)過來:“她的祖父……梁王殿下?”
程念影點(diǎn)了頭。
康王妃渾身血液一冷。
自然,自然,有了梁王,小儲君又何須再認(rèn)康王府這門親?
她不由看向傅翊,他分明自幼錙銖必較,為何在此事上反而不管不顧?哦是了。小儲君是認(rèn)爹的,又不是不認(rèn)爹。
如此就夠了。
康王妃原本激動地要站起來的姿勢一下被按住,她慢慢地坐了回去。
“你、你該有兩個祖父,我是你阿爹的母親?!笨低蹂D難擠出聲音。
愿愿恍然大悟:“萬萬以為阿爹沒有阿母?!?/p>
康王妃:“……”
愿愿又掏了掏兜,熟門熟路地掏出糖來給她:“不哭?!?/p>
康王妃將那塊糖攥得緊緊,雙眼更紅,喃喃念:“萬萬?叫萬萬是嗎?祖母真是很喜歡你?!?/p>
程念影不輕不重地糾正道:“叫愿愿。”
康王妃:“……”
“也該見一見這個祖父吧?”康王妃扭頭,眼帶一絲乞求地看向傅翊。
傅翊沒說話。
接聲的是程念影,她說:“好。”
康王妃臉上終于有了一絲笑容。
她帶著他們?nèi)チ丝低醯撵`位前。
傅翊彎腰將愿愿抱起來,對著靈位淡淡道:“這是我的女兒?!?/p>
程念影突然問:“愿愿愛阿爹嗎?”
愿愿連忙小雞啄米地點(diǎn)起頭:“愛!愛!”
她大聲道:“萬萬最愛阿娘和阿爹!”
說到這里,她還狠狠回了下頭,瞪了瞪遠(yuǎn)遠(yuǎn)站在外頭的傅誠。
誰也不能說他們壞話!
愿愿生氣!
砸死他們!
走在后面的康王妃步子猛然一顫,霎時明白了什么。
小儲君剛誕生后的幾個月,為何沒有帶她回康王府?
因?yàn)槟菚r她還不會說話。
如今回來了,是因?yàn)楦雕磁c康王府之間的隔閡消了嗎?
不是。
是要他們親耳聽一聽,傅翊的女兒愛他,他有了另外血脈相連的親人。
就連已經(jīng)死去多時的康王也要讓他聽見。
愿愿低頭再度掏出一塊糖,放在了靈位前。
“給你吃,萬萬走了。”
傅翊抿唇笑著應(yīng)聲:“嗯,走了,回家去。”
“肥家,肥家!”
愿愿高興地在阿爹頸間拱來拱去。
這里不是她的家。
她對他們,禮貌多過血脈相連的親近。
程念影帶著他們就這樣離開了。
走時她看了一眼傅誠。
只一眼,卻像是一種無聲的叩問——你不是自詡君子?為何還沒為你的妻子殉葬?
“萬萬捏了娃娃,有阿娘阿爹和萬萬,是一家……”愿愿奶聲奶氣的聲音漸漸遠(yuǎn)去了。
是一家。
是一家……
康王妃垂下了頭,連啜泣都沒了力氣。
“拿我的庫房鑰匙去,去取些東西給小儲君?!?/p>
“她喜歡什么呢?”康王妃喃喃,她一概不知,“便拿些金玉,絲綢,畫冊……吧?!?/p>
下人領(lǐng)命,很快帶著禮物追了上去。
程念影一眼掃過,皺起了眉。
她愛愿愿,都不愛傅翊?
傅翊似是看出她心頭所想,淡淡道:“若是如今我父親還在,我大哥沒失去那條手臂,世子妃也活著,甚至也為王府誕下了孫子孫女?!麄冇重M會多看愿愿一眼呢?”
這時愿愿已經(jīng)被望月抱著先上馬車去了,倒也不必怕被她聽見。
“不過是因失去了一切,愿愿成了唯一能滿足她闔家歡樂幻想的人。”
程念影抬手摸了摸他的脖子。
傅翊勾唇一笑:“阿影可是在安撫我?”
“嗯。”
傅翊反攥住她的手,一下便不正經(jīng)起來:“那請陛下留到晚些時候?!?/p>
第二日。
傅誠自殺了。
這個失去手臂,從此不再外出,茍活至今的男人,不知是不是因見到了傅翊一家三口和睦幸福的模樣……
于是終令他又想起了自已慘死的妻子。
世子妃曾經(jīng)也是有過身孕的,只可惜后來沒能留住那個孩子。
人在意氣風(fēng)發(fā),萬事齊備的時候,往往不覺得自已擁有的多么珍貴。
直到失去了,再窺見別人的幸福,才覺得倍加刺痛。
總之,他到底是死了。
一壺毒酒自已送自已上了路。
康王妃起身聽見下人來報(bào)時,仿佛最后一根脊骨也被人抽了去。
她癱坐在地,連去看長子一眼都不敢。
“怎會如此?”
“怎么會如此???”
失去手臂的第一年沒有死,第二年沒有死……為何熬到今日卻熬不住了?
康王妃捂臉崩潰大哭。
傅翊來時,正有下人在康王妃身邊猶豫著說:“也許那些素帷和白燈籠早該取下來了?!?/p>
長久的留著,終于是等來了第二樁喪事。
康王妃神色怔怔。
當(dāng)時傅誠不讓取。
她便也默許了。
她想著紀(jì)念府上那日的慘狀,也想著……想著傅翊回來時,叫他瞧上一眼。
她并沒有別的意思,她只是想,也許會令他消去些對王府的怨憎……只是想如此而已……
“是它們害了我兒嗎?是它們嗎?”
曾經(jīng)很有幾分嬌氣的康王妃,就這樣反而成了康王府上堅(jiān)持最久的人。
她送走了自已的丈夫,又送走了長子。
她還活著。
脫離巨大的悲慟后,她開始思考將來要怎么辦。
沒了王爺,也沒了繼位的世子,康王府的爵位雖然還沒被褫奪,但眼看著也就要不復(fù)存在了。
傅翊給她出了個主意:“可以過繼子侄來繼承王府?!?/p>
康王妃不由眼露一絲希冀地望著他:“你……”
“我從一開始便不是世子?!?/p>
康王妃目光一黯,當(dāng)他還在記掛當(dāng)年的事。
“我有我的郡王府?!?/p>
是啊,他又是皇帝的丈夫,將來還愁爵位嗎?
康王妃尷尬地低了下頭:“可子侄……如何能放心……”
“傅瑞明……他的人品你應(yīng)當(dāng)知曉。”
康王妃抬起頭,全然沒有拒絕的理由。
傅瑞明是牢固的傅翊一派。這樣更好,康王府才能繼續(xù)屹立下去。她會繼續(xù)做康王妃,繼續(xù)活著,活著……
然后在漫長等待的時光里,等待著她的孫女,也許哪日又來看一看她……
如果愿愿是個小混蛋也就罷了,可她那樣柔軟,那樣可愛。
她給出去的那三顆糖,永遠(yuǎn)地壓在了康王府的上空。
令康王妃求不得,抓心撓肺,再也難忘!
*
再后來愿愿又長大了一點(diǎn)兒。
她再跟著阿娘去上朝,已經(jīng)能看懂阿娘在責(zé)罰誰、褒獎?wù)l了。
瞧得多了,小小儲君也能分辨,誰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悔過是真心的,誰人是假意。
不過被褒獎時,大部分人都是真心的。
她便知曉了,人都愛被夸獎。
當(dāng)著人夸,效果加倍。
當(dāng)著人罵,攻擊力亦加倍。
一個小不點(diǎn)兒就此已然學(xué)會了掌控人心的初級手段。
若有假意的,她便邁著豪氣的步子走過去,拽人家胡子便罵:“你混蛋!”
“很大的混蛋!”
一邊罵一邊把胡子扯下來丟地上。
氣我阿娘,氣我阿娘!
該被狗咬!
她在心底還要一同罵。
若哭得真切的,她便走過去,好奇地探頭瞧一瞧,再給人擦擦臉上的淚水。
“儲君?”那人受寵若驚地抬起頭來,對上這樣一張粉雕玉琢的臉,想一頭撞死自已的心都淡了。
殷輝義看得暗暗失笑:“這陰差陽錯的,倒一個扮了紅臉,一個扮了白臉,何愁籠絡(luò)臣子的心呢?”
其余臣子,亦私底下感嘆,這小儲君何等厲害又討人喜歡。
簡直是恰恰好將陛下與丹朔郡王身上的優(yōu)點(diǎn)都一應(yīng)繼承去了。
而這厲害的小儲君回到殿中,待到夜色初初降臨,便被阿娘往胳膊底下一夾,往丹朔郡王府去了。
傅翊學(xué)了那么久的廚藝,仍不見長進(jìn)。好在做寶寶輔食給了他發(fā)揮的余地。
愿愿也不嫌棄親爹的手藝,別管有沒有鹽味,有沒有香味,她照單全收。
待吃得小肚子圓鼓鼓,吳巡、傅瑞明、殺手們……便上崗了。
他們陪著愿愿玩。
阿爹陪著阿娘玩。
愿愿沒有一絲挑剔。
等到月亮掛得高高,她洗得香噴噴的,打著哈欠,自個兒爬到床榻上去,用腦袋將被子拱起一個角。
像毛毛蟲一般,拱啊拱,鉆到阿爹和阿娘中間去。
腿兒要搭在阿爹的身上,阿娘的胳膊要自已抱著。
她睡著了,才又被施嬤嬤抱出去。
無妨,她是不會驚醒的。
她只迷迷糊糊地想著……今日愿愿也很愛很愛阿爹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