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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5章 番外八:養(yǎng)崽(四)

小孩兒眉飛色舞起來,似是很喜歡別人問她這個問題。

她說:“阿影和懷、懷……”

她想了半天,沒想起來親爹的表字怎么說,便含糊了一下:“和懷唔的?!?/p>

“誰?”傅誠愣了愣。

“陛下和丹朔郡王的?!毖a充這句話的是望月。

小孩兒便也跟著點起頭來:“嗯嗯,嗯嗯。”

傅誠終于認(rèn)出了望月,江慎遠(yuǎn)殺上門來那日,她就跟在新帝的身后。

傅誠剎那生出極度荒謬之感,再開口聲音都似被拉扯過:“她是……傅翊的女兒?”

這人是不是耳朵也壞了?望月不耐煩地應(yīng)著:“嗯?!?/p>

“我是萬萬?!痹冈刚f起自已的名字,仍說不利索,“你是誰?”

傅誠張張嘴,沒能說得出來。

而愿愿也終于覺得他這人實在沒趣味兒,又蹲回去接著玩泥巴了。

望月陪著蹲下去:“有陛下了,有郡王了,還捏什么?”

愿愿指指自已:“我。”

好一個一家三口。

傅誠被這輕輕一個字狠狠燙了下。

他壓下心頭翻涌的情緒,又看向這位小儲君。

“你爹素來愛干凈,如何容忍這樣一個不像自已的女兒?”

愿愿沒聽懂,接著玩自已的。

傅誠卻受了大刺激般,不肯罷休地諷刺道:“傅翊這樣的人,真能做得了一個好父親?”

這下愿愿聽懂了。

她啪嗒一下把泥巴砸傅誠身上:“阿爹好!”

與方才拍手背給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傅誠聲音一啞,心間如針刺般。

愿愿卻還覺得不爽。

啪嗒啪嗒又往他身上砸了兩團(tuán)泥巴。

她撇嘴:“你不乖,手手被狗狗叼走?!?/p>

她原來也看得出他少了一只手,先前不說,是她受老師教導(dǎo),要做有禮的好儲君。

眼下說,是她小小年紀(jì),也知道罵人要往痛處踩。

如此還嫌不夠。

她兇巴巴地嚇唬傅誠:“再壞,叼你眼睛!”

傅誠好像被凍在了那里,骨頭縫兒里都冒著疼痛的寒氣。

傅翊有沒有做一個好父親,他不知曉。

但傅翊的女兒很是愛他,他現(xiàn)下知道了。

愿愿捏完三個泥娃娃之后,終于被望月抱著來到了康王妃跟前。

傅誠不遠(yuǎn)不近跟在后頭,沒有進(jìn)門,沒有說話。

而康王妃此時眼底也只看得進(jìn)一個愿愿了。

人真是奇怪,康王妃見著傅翊時,畏懼與尷尬多過了血緣上的牽絆。

但在從未見過的愿愿面前,她反而不受控制地流下了許多眼淚,激動而又溫柔地看著她。

“我……我是祖母?!笨低蹂煅实馈?/p>

她腦中不受控地想,若是一開始并未發(fā)生那些事……如今康王府是否該是齊聚一堂,含飴弄孫,共享天倫之樂的好景象呢?

“祖父沒有娘子?!?/p>

愿愿疑惑,愿愿不解。

康王妃怔在那里,而后才反應(yīng)過來:“她的祖父……梁王殿下?”

程念影點了頭。

康王妃渾身血液一冷。

自然,自然,有了梁王,小儲君又何須再認(rèn)康王府這門親?

她不由看向傅翊,他分明自幼錙銖必較,為何在此事上反而不管不顧?哦是了。小儲君是認(rèn)爹的,又不是不認(rèn)爹。

如此就夠了。

康王妃原本激動地要站起來的姿勢一下被按住,她慢慢地坐了回去。

“你、你該有兩個祖父,我是你阿爹的母親?!笨低蹂D難擠出聲音。

愿愿恍然大悟:“萬萬以為阿爹沒有阿母?!?/p>

康王妃:“……”

愿愿又掏了掏兜,熟門熟路地掏出糖來給她:“不哭。”

康王妃將那塊糖攥得緊緊,雙眼更紅,喃喃念:“萬萬?叫萬萬是嗎?祖母真是很喜歡你?!?/p>

程念影不輕不重地糾正道:“叫愿愿?!?/p>

康王妃:“……”

“也該見一見這個祖父吧?”康王妃扭頭,眼帶一絲乞求地看向傅翊。

傅翊沒說話。

接聲的是程念影,她說:“好。”

康王妃臉上終于有了一絲笑容。

她帶著他們?nèi)チ丝低醯撵`位前。

傅翊彎腰將愿愿抱起來,對著靈位淡淡道:“這是我的女兒?!?/p>

程念影突然問:“愿愿愛阿爹嗎?”

愿愿連忙小雞啄米地點起頭:“愛!愛!”

她大聲道:“萬萬最愛阿娘和阿爹!”

說到這里,她還狠狠回了下頭,瞪了瞪遠(yuǎn)遠(yuǎn)站在外頭的傅誠。

誰也不能說他們壞話!

愿愿生氣!

砸死他們!

走在后面的康王妃步子猛然一顫,霎時明白了什么。

小儲君剛誕生后的幾個月,為何沒有帶她回康王府?

因為那時她還不會說話。

如今回來了,是因為傅翊與康王府之間的隔閡消了嗎?

不是。

是要他們親耳聽一聽,傅翊的女兒愛他,他有了另外血脈相連的親人。

就連已經(jīng)死去多時的康王也要讓他聽見。

愿愿低頭再度掏出一塊糖,放在了靈位前。

“給你吃,萬萬走了?!?/p>

傅翊抿唇笑著應(yīng)聲:“嗯,走了,回家去。”

“肥家,肥家!”

愿愿高興地在阿爹頸間拱來拱去。

這里不是她的家。

她對他們,禮貌多過血脈相連的親近。

程念影帶著他們就這樣離開了。

走時她看了一眼傅誠。

只一眼,卻像是一種無聲的叩問——你不是自詡君子?為何還沒為你的妻子殉葬?

“萬萬捏了娃娃,有阿娘阿爹和萬萬,是一家……”愿愿奶聲奶氣的聲音漸漸遠(yuǎn)去了。

是一家。

是一家……

康王妃垂下了頭,連啜泣都沒了力氣。

“拿我的庫房鑰匙去,去取些東西給小儲君。”

“她喜歡什么呢?”康王妃喃喃,她一概不知,“便拿些金玉,絲綢,畫冊……吧?!?/p>

下人領(lǐng)命,很快帶著禮物追了上去。

程念影一眼掃過,皺起了眉。

她愛愿愿,都不愛傅翊?

傅翊似是看出她心頭所想,淡淡道:“若是如今我父親還在,我大哥沒失去那條手臂,世子妃也活著,甚至也為王府誕下了孫子孫女?!麄冇重M會多看愿愿一眼呢?”

這時愿愿已經(jīng)被望月抱著先上馬車去了,倒也不必怕被她聽見。

“不過是因失去了一切,愿愿成了唯一能滿足她闔家歡樂幻想的人?!?/p>

程念影抬手摸了摸他的脖子。

傅翊勾唇一笑:“阿影可是在安撫我?”

“嗯?!?/p>

傅翊反攥住她的手,一下便不正經(jīng)起來:“那請陛下留到晚些時候?!?/p>

第二日。

傅誠自殺了。

這個失去手臂,從此不再外出,茍活至今的男人,不知是不是因見到了傅翊一家三口和睦幸福的模樣……

于是終令他又想起了自已慘死的妻子。

世子妃曾經(jīng)也是有過身孕的,只可惜后來沒能留住那個孩子。

人在意氣風(fēng)發(fā),萬事齊備的時候,往往不覺得自已擁有的多么珍貴。

直到失去了,再窺見別人的幸福,才覺得倍加刺痛。

總之,他到底是死了。

一壺毒酒自已送自已上了路。

康王妃起身聽見下人來報時,仿佛最后一根脊骨也被人抽了去。

她癱坐在地,連去看長子一眼都不敢。

“怎會如此?”

“怎么會如此???”

失去手臂的第一年沒有死,第二年沒有死……為何熬到今日卻熬不住了?

康王妃捂臉崩潰大哭。

傅翊來時,正有下人在康王妃身邊猶豫著說:“也許那些素帷和白燈籠早該取下來了?!?/p>

長久的留著,終于是等來了第二樁喪事。

康王妃神色怔怔。

當(dāng)時傅誠不讓取。

她便也默許了。

她想著紀(jì)念府上那日的慘狀,也想著……想著傅翊回來時,叫他瞧上一眼。

她并沒有別的意思,她只是想,也許會令他消去些對王府的怨憎……只是想如此而已……

“是它們害了我兒嗎?是它們嗎?”

曾經(jīng)很有幾分嬌氣的康王妃,就這樣反而成了康王府上堅持最久的人。

她送走了自已的丈夫,又送走了長子。

她還活著。

脫離巨大的悲慟后,她開始思考將來要怎么辦。

沒了王爺,也沒了繼位的世子,康王府的爵位雖然還沒被褫奪,但眼看著也就要不復(fù)存在了。

傅翊給她出了個主意:“可以過繼子侄來繼承王府?!?/p>

康王妃不由眼露一絲希冀地望著他:“你……”

“我從一開始便不是世子?!?/p>

康王妃目光一黯,當(dāng)他還在記掛當(dāng)年的事。

“我有我的郡王府。”

是啊,他又是皇帝的丈夫,將來還愁爵位嗎?

康王妃尷尬地低了下頭:“可子侄……如何能放心……”

“傅瑞明……他的人品你應(yīng)當(dāng)知曉。”

康王妃抬起頭,全然沒有拒絕的理由。

傅瑞明是牢固的傅翊一派。這樣更好,康王府才能繼續(xù)屹立下去。她會繼續(xù)做康王妃,繼續(xù)活著,活著……

然后在漫長等待的時光里,等待著她的孫女,也許哪日又來看一看她……

如果愿愿是個小混蛋也就罷了,可她那樣柔軟,那樣可愛。

她給出去的那三顆糖,永遠(yuǎn)地壓在了康王府的上空。

令康王妃求不得,抓心撓肺,再也難忘!

*

再后來愿愿又長大了一點兒。

她再跟著阿娘去上朝,已經(jīng)能看懂阿娘在責(zé)罰誰、褒獎?wù)l了。

瞧得多了,小小儲君也能分辨,誰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悔過是真心的,誰人是假意。

不過被褒獎時,大部分人都是真心的。

她便知曉了,人都愛被夸獎。

當(dāng)著人夸,效果加倍。

當(dāng)著人罵,攻擊力亦加倍。

一個小不點兒就此已然學(xué)會了掌控人心的初級手段。

若有假意的,她便邁著豪氣的步子走過去,拽人家胡子便罵:“你混蛋!”

“很大的混蛋!”

一邊罵一邊把胡子扯下來丟地上。

氣我阿娘,氣我阿娘!

該被狗咬!

她在心底還要一同罵。

若哭得真切的,她便走過去,好奇地探頭瞧一瞧,再給人擦擦臉上的淚水。

“儲君?”那人受寵若驚地抬起頭來,對上這樣一張粉雕玉琢的臉,想一頭撞死自已的心都淡了。

殷輝義看得暗暗失笑:“這陰差陽錯的,倒一個扮了紅臉,一個扮了白臉,何愁籠絡(luò)臣子的心呢?”

其余臣子,亦私底下感嘆,這小儲君何等厲害又討人喜歡。

簡直是恰恰好將陛下與丹朔郡王身上的優(yōu)點都一應(yīng)繼承去了。

而這厲害的小儲君回到殿中,待到夜色初初降臨,便被阿娘往胳膊底下一夾,往丹朔郡王府去了。

傅翊學(xué)了那么久的廚藝,仍不見長進(jìn)。好在做寶寶輔食給了他發(fā)揮的余地。

愿愿也不嫌棄親爹的手藝,別管有沒有鹽味,有沒有香味,她照單全收。

待吃得小肚子圓鼓鼓,吳巡、傅瑞明、殺手們……便上崗了。

他們陪著愿愿玩。

阿爹陪著阿娘玩。

愿愿沒有一絲挑剔。

等到月亮掛得高高,她洗得香噴噴的,打著哈欠,自個兒爬到床榻上去,用腦袋將被子拱起一個角。

像毛毛蟲一般,拱啊拱,鉆到阿爹和阿娘中間去。

腿兒要搭在阿爹的身上,阿娘的胳膊要自已抱著。

她睡著了,才又被施嬤嬤抱出去。

無妨,她是不會驚醒的。

她只迷迷糊糊地想著……今日愿愿也很愛很愛阿爹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