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宮人應(yīng)聲,程念影自個(gè)兒站了起來。
一旁的鄒媽媽與周云芙都比她要緊張得多,周云芙更伸出手,想挽留而又不能挽留,于是只在空中虛虛地停留了片刻。
一時(shí)間所有人都在看程念影。
她今日穿的是淡霽色窄袖衫,間色裙將腰肢一掐,既瘦且高,再罩一件雪白披風(fēng),點(diǎn)幾朵梅花,很是雅致。
發(fā)間只綴珍珠,又垂兩點(diǎn)明珠下來,落在腮邊。
時(shí)下御京城中以珍珠為貴,但其色又不綺靡,便只添了貴氣,而不過分雍容。
整個(gè)園子寂靜了一瞬。
“好一個(gè)既麗且清的美人?!眿D人的聲音不緊不慢地響起。
眾人驟然回神,紛紛再度拜下:“拜見皇后娘娘。”
皇后看上去要比皇帝年輕一些,連一根銀絲也不見。她朝程念影招了招手:“來,過來坐下?!?/p>
程念影這才帶著鄒媽媽并兩個(gè)宮女朝那廂走去。
其余人一言不發(fā)地盯住了她。
甚至有人朝她的腳下看去——她會不會緊張得絆上一跤呢?
程念影的腰背卻是極筆挺的,她就這樣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叩搅擞啊?/p>
皇后一指:“你二人做個(gè)伴吧。”
程念影目光轉(zhuǎn)動(dòng)。
只見有個(gè)年紀(jì)與她相當(dāng)?shù)纳倥畯奈恢蒙掀鹕?,拉住她的腕子一使力,便拉著她坐到了一塊兒。
少女穿著煙紫色衣裙,頭戴玉冠,眉心點(diǎn)一枚花鈿,打扮倒與今日的程念影是一個(gè)思路。
只顯貴氣,而不過于奢華艷麗。
但她的妝看得出是細(xì)細(xì)描過的,很有些含羞帶怯。
“你認(rèn)得我嗎?”她輕聲問。
因?yàn)槲鋵幒罡埠苌倥c皇室來往,這下程念影可以極理直氣壯地?fù)u頭了。
“這是我們的昭寧公主。”宮人一邊為程念影斟酒,一邊說。
“我從前也沒怎么見過你,不過不妨事,以后就見得多啦。等懷晏哥哥病好了,父皇又要總召他入宮,我們也能相見了?!闭褜幑鲗⒏暗狞c(diǎn)心往程念影手邊推了推。
沒等程念影說話,她接著道:“我聽聞你會彈琴,還寫得一手好字?!?/p>
程念影警覺起來。
連鄒媽媽都攥緊了袖子。
不會是要讓郡王妃當(dāng)眾表演吧?
“前些時(shí)候母后手底下的人,弄了《鳳吟觀》的琴譜來,那是百年前未央師譜寫的絕唱,奈何我不善弄琴,今日正好,將它贈予你,才是它的最好歸宿?!?/p>
鄒媽媽愣住。
啊?
原來只是要送東西啊。
這宮里頭的貴人,倒也……倒也不似想象中那樣高高在上,頤指氣使呢。
程念影并非臉皮薄的人,這時(shí)候自也不會拒絕,大大方方地道了聲:“多謝公主?!?/p>
昭寧公主接著道:“我也愛寫字。從前是跟著女官學(xué),后來母后親自教我,初時(shí)習(xí)柳體,后來習(xí)顏體……不知……”
正巧這時(shí)太監(jiān)高唱一聲:“樂起——”
鼓聲、弦樂聲都奏響。
昭寧公主不得不湊近些,重說了一遍:“不知你習(xí)慣摹哪位先生的字帖?改日我們定要好好聊一聊?!?/p>
柳體是什么,顏體又是什么。
程念影一概不知,但面上沒有一絲慌亂,她抿唇笑著應(yīng)了聲:“嗯?!?/p>
以后郡王病好了,他自個(gè)兒進(jìn)宮就是了。她不來。
“我?guī)讉€(gè)姐姐都已經(jīng)出宮開府,招了駙馬了。留我一人,實(shí)在很是孤寂?!闭褜幑髂樕狭髀冻雎淠?。
程念影想了想:“那其他皇子呢?”
“皇兄、皇弟們,要么便是每日都去宮學(xué)讀書,要么便是忙著為父皇辦差,上朝議政。豈有功夫與我說話?”
昭寧公主突地一頓,問身邊的宮人:“對了,今日怎么不見太子哥哥?”
宮人躬身回話:“太子殿下前日從馬上摔下來了。”
昭寧公主變了臉色:“什么?怎么不告訴我?”
“娘娘怕您掛念,才沒說?!?/p>
程念影終于從這段談話中來了點(diǎn)興趣,她插聲問:“今日只有太子殿下沒有來?”
昭寧公主點(diǎn)了點(diǎn)頭:“父皇的意思是今歲多事之秋,他不愿再大賀壽誕,今日家宴就算賀過了。外人不知此事,皇兄皇弟們倒是知曉的,因而除了丹朔郡王得了父皇特敕外,其他人怎敢不來呢?”
程念影還想多問,又不愿引起別人警覺。
便低頭咬了一口點(diǎn)心。
她那日下手下得狠。
雖說男子的兩個(gè)護(hù)衛(wèi)反應(yīng)極快,將人架走。但至少這一傷下地走路,還是有些困難。
但為何是太子呢?
太子,也就是下一任皇帝。這她是懂的。
太子為何要行這樣的茍合之事?還不止是勾搭了一個(gè)。而是四下留情,堪比男倡。
還有梁王與睿王為何看她?
總不會是因她今日好看吧?
“我瞧你總吃這一樣,這樣好吃么?”昭寧公主驚訝地問,一邊也凈了手去取那一樣點(diǎn)心。
她咬了兩口,然后神色古怪地放下:“尚食局又加了藥材進(jìn)去,你不覺得苦?”
程念影:“還好?!?/p>
昭寧公主看著她嘆了口氣:“你與我想象中不大一樣,你的話好少?!?/p>
程念影緩緩地眨動(dòng)雙眼。
該活潑些嗎?
如何才能話多呢?
昭寧公主突然擦了擦手:“別動(dòng)。”
程念影一下停住。
昭寧公主抬起一根手指按住她的眼皮,然后摸了摸她的睫毛:“你的睫羽生得很漂亮,就這樣一言不發(fā)地,朝我眨眼的時(shí)候,很動(dòng)人?!?/p>
“果兒,莫要鬧人?!被实弁蝗怀@邊看了過來。
果兒想是昭寧公主的小名了。
昭寧公主沖皇帝笑了笑,這才收了手。
皇帝畢竟年紀(jì)大了,在宴上沒有坐一會兒,便提前離去了。皇后神情嚴(yán)肅,也并非是什么寬和風(fēng)趣之人。因而宴上氣氛并不輕快。
好在程念影不在乎。
她聽著絲樂聲聲,看著跟前舞姬柔軟地抬腿、點(diǎn)地……嘴里咬著從前吃不到的食物。和成婚那夜一樣,仿佛如墜夢中。
多好的日子啊。
她喜歡過。
“郡王妃,請。”耳邊再響起宮人的聲音。
程念影抬手按了按額角,起身。見其余人都漸漸散去了。
昭寧公主扶住她,湊近了問:“你是不是吃醉了酒?”
程念影低頭掃過桌案。
那水沒有酒味,何況她酒量并不淺。
她隱隱覺得不妥,但面上還是沒絲毫情緒顯露,甚至這一刻在月色下,有些發(fā)冷。
那才是殺手該有的模樣。
她抽回手來,福了福身:“只飲了兩杯水,辭別公主?!?/p>
昭寧公主點(diǎn)頭:“好,那你路上慢些走。我且等你下回再進(jìn)宮了?!?/p>
程念影轉(zhuǎn)過身,拔腿疾走。
惹得她身邊的宮女都愣了愣:“郡王妃,郡王妃等等奴婢?!?/p>
她不知曉水中可有別的東西。
但按照她一貫殺人的思路來看……都是往落單了挑。因而她要盡量與眾人一同出宮去。
程念影走得快,鄒媽媽幾人也不得不跟著加快了步子。
一路到宮門處,見著了熟悉的馬車。
程念影晃了晃腦袋。難道是她想多啦?一路都無事。
鄒媽媽喘著氣:“哎喲,主子,我方才見那周家三娘在后頭喊你呢,你都沒理……”
程念影已經(jīng)三兩步到了馬車前:“改日再理?!?/p>
馬車上的車夫跳了下來。
不對。
這個(gè)更高,更削瘦挺拔些。
程念影目光一顫,都要忍不住出手了。
那人卻從陰影底下走出,露出一張熟悉的臉來:“堂嫂,堂兄叫我來接你?!?/p>
*
高墻之內(nèi)。
“嘶”
“換藥就是有些疼,主子忍一忍?!笔窒聺M頭大汗。
倚坐榻上的男子用力抿了下唇,才開口:“……嗯?!薄耙粋€(gè)人突然性情大變,與先前全然不同。要么便是被鬼上身,要么便是被他人頂替。但今日……她仍能與周云芙坐在一處說話,而無一絲異樣。說明并未是被人頂替。”
“你說,那她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