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翊忍住了笑意,正色問:“娘子何出此言?可是府中起了什么風(fēng)言風(fēng)語?”
程念影挨著他坐下來:“我自己瞧出來的?!?/p>
“你從哪里瞧出來的?”
程念影正待編兩句謊話,傅翊緊跟著開了口:“底下人若無見風(fēng)使舵,故意博寵,又豈會被你看在眼中?”
程念影沒能插上嘴,便聽見他又問:“你不愿我納妾?”
程念影連忙點頭。
“我若納妾……”傅翊頓了頓,抬手托住她的下巴,沿著頜線輕輕摩挲上移。男人的手掌寬大,就這樣幾乎蓋住了程念影的大半張臉。
傅翊輕聲嘆:“怎么哭起來了?”
她沒哭啊。程念影怔了片刻,自然不會逆著傅翊的話來說。
她想著這一套興許還真是有用的,便干脆順勢扎到傅翊肩上,低低地嗚咽了兩聲。
她的哭聲極細,極低,但還是不可避免地透過屏風(fēng),傳到了皇帝的耳中。
皇帝頭疼。
這下出去也不是,竟還將他置于了尷尬的境地。
“莫哭?!备雕吹吐暟矒?。
程念影暫且收了收聲,指尖扒拉住他的肩頭,微微抬臉一看——肩頭都濕出了兩個圈兒。
也不知他嫌不嫌。
程念影且裝作沒看見,悄悄將臉往一邊轉(zhuǎn)了轉(zhuǎn),倒貼著傅翊的脖頸更近了。
氣息溫?zé)岬昧罡雕炊伎嚲o了一分。
他不輕不重地抿了下唇,將程念影推開:“先擦擦臉,好不好?”
“嗯?!?/p>
傅翊拔高了聲音:“來人,打熱水來?!?/p>
門外立即有人應(yīng)了聲。
傅翊這才又將目光重新落到程念影身上。
她配合極佳,一提哭,便真掉了眼淚,一說莫哭,便真打住了。
因而并沒有真哭得狠了的狼狽勁兒,一雙眼只余瀲滟水光,倒哭得好看。
不多時,下人端水的端水,拿巾子的拿巾子,這樣一通進進出出,便將室內(nèi)氣氛攪了個干凈。
皇帝見時機差不多了,終于從屏風(fēng)后繞了出來:“懷晏,你室內(nèi)供奉的佛像當補一補漆了……”
待他轉(zhuǎn)出來,話音猛地一頓,“玉容也來了?!?/p>
程念影陡然明白了方才的一切。
她趕緊起身要行禮。
皇帝失笑:“又忘了?”
程念影坐回去:“法師?!?/p>
“嗯。”皇帝慈和地笑笑,在二人對面落了座。
“設(shè)漕憲帥倉,分三司,兵不血刃瓦解兗州兵禍、于闐之亂……懷晏為我桓朝實在付出良多。有時入夜,想到他仍在忍受病痛的折磨,我便也跟著難以安眠?!被实壅f著長嘆了一聲。
而后,他話音一轉(zhuǎn),問程念影:“你來替我想一想,我還能如何封賞他呢?”
這是除救駕之外,程念影第一次聽到旁人提起丹朔郡王的功績。
她呆了下,哪怕不善此道,卻也敏銳地知曉這個問題該是很不好答的。
程念影沉默不過片刻,皇帝已經(jīng)笑了起來:“瞧我,你怎會有答案呢?”
“為他添幾個美人,如何啊?”皇帝決定了讓程念影來直面選擇。
傅翊掀了掀眼皮,話到唇邊,還是被他吞了下去。
不必急。
“怎么不回話?”一個兩個都有意避開他的問題,皇帝略有不快。
程念影知道這時候丹朔郡王不能幫她。
她要自己答。
她慢慢抬起臉,神情間天真未去,她問:“不能賞我嗎?”
她頓了片刻,又慢吞吞地接著道:“常說夫妻一體。賞我,便也是賞了郡王是不是?”
室內(nèi)寂靜。
皇帝笑了:“就那么不愿我賞賜美人給他?”
“嗯。”程念影一邊答話,一邊都想好若有個萬一怎么殺老頭跑路了。
皇帝轉(zhuǎn)動掌中的佛珠:“善妒,不好?!?/p>
程念影稍作思忖,問:“您覺得我不好?”
人是皇帝親手選的啊?;实勰抗忾W爍,道:“是外間會傳聞你善妒,說你的不好。”
“那倒沒什么關(guān)系?!?/p>
“怎么沒關(guān)系?”
程念影還是慢吞吞的,她在一邊思量一邊回話,但她本就年紀不大,這般也只顯得符合年紀的可愛。
她道:“您和我都知曉郡王是一個怎樣的好人,但外間一樣會說他不好??梢姟馊说淖?,是堵不住的。若因畏懼外人如何說,便違了本心,不好。”
室內(nèi)徹底靜寂下來。
皇帝轉(zhuǎn)動佛珠的動作一點點變快。
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終于,他收住動作,起身笑道:“對,若因畏懼外人如何說,便違了本心,不好。不好?!?/p>
他沖程念影招了招手:“來,你過來,跟我去瞧瞧。”
“瞧什么?”
“府中的宮人失了體統(tǒng),竟不知主仆之分,他們在受罰。你去瞧瞧,便不會再被氣得哭了。”
皇帝還沒忘記交代傅翊,“懷晏,你就好生歇著吧?!?/p>
傅翊心下暗笑,頷首倚了回去:“是?!?/p>
程念影便跟著皇帝一步步下了樓,穿過幾道門,來到了另一處院子。
院中太監(jiān)手執(zhí)拂塵,涂白的臉垮著。
沒有慘叫。
只有棍棒重重在皮肉上的動靜,以及那沉悶的痛苦的哼聲。
唯一沒有挨杖責(zé)的便是木荷。
木荷跪在一旁,臉比上次見了死尸還要白。見皇帝露面,她立即叩了頭:“都是奴婢的過錯?!?/p>
所有人都在挨罰,獨她沒有。這比她挨罰還可怕。
除非……除非她搖身一變,成為郡王的側(cè)室。
但陛下會這樣做嗎?
木荷小心地抬起頭,掩去眼底隱約的希冀。
“連伺候人的差事都辦不好,實在叫人失望?!被实蹞u頭,“既然這樣粗手粗腳,都罰入浣衣局吧?!?/p>
不可能一個不留……
木荷念頭剛動。
就聽見皇帝接著道:“木荷,也當罰。去尚食局幫工吧?!?/p>
尚食局,自然是在宮中。
也就是說……他們所有人,一個都不能再留在郡王府上了!
木荷驟然受此打擊,渾身顫抖。這不僅僅是意味著,她所傾慕的將離她遠去。陛下這樣的退步,更意味著,他們令陛下極為不滿,搞砸了陛下從前的囑托。
回宮后……才是真正的折磨。
不!不?。?!
木荷甚至不明白,為何這樣突然地就敗了。
“陛下,府上的事務(wù)……”她顫抖著試圖出聲。
皇帝掃她一眼,沒有理會。
皇帝很失望。
他試圖為她搭起階梯,奈何她接不住。
“見他們挨罰,害怕?不敢看?”皇帝轉(zhuǎn)頭問起了程念影。
程念影的確沒有看那些受罰的宮人。
皇帝順著她的目光,往下一瞧:“哦,在瞧我手里的佛珠呢?”
是啊。
程念影在看佛珠。
她只是覺得,手持佛珠,身披僧衣的皇帝,站在這里,聽著耳邊不絕的杖責(zé)聲,極是怪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