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既白正要起身,卻被陳硯一把拉了回來坐下。
陳硯笑道:“此事于別人必定不易,于先生卻不難。如今夫子已名滿士林,若既白再連中三元,夫子的名聲必定如日中天,受天下士子的追捧,到時再四處講學(xué),便是桃李滿天下,力壓當(dāng)世大儒?!?/p>
讀書人雖推崇各類學(xué)說,然最終目的都是通過科考進(jìn)入朝堂。
越是那些能對他們文章有提點的大儒,他們越是推崇。
“李景明的恩師吳衍吳大師只教出一個狀元,就是當(dāng)代大儒,夫子您可是教出了我這個三元公,更該是大儒?!?/p>
陳硯問周既白:“此次你能否連中三元?”
周既白激動得憋紅了臉:“若能通國事,策論便能寫好,我就有信心?!?/p>
“那就是沒問題了?!?/p>
陳硯應(yīng)了周既白一句,便轉(zhuǎn)頭對楊夫子道:“夫子您教出兩名三元公,莫說大儒,就是名垂青史也不為過。”
楊夫子被氣笑了。
多少年才出一名三元公,怎的到了陳硯嘴里,連中三元如探囊取物?
若真這般簡單,何至于大梁六十多年,只有他陳硯一個三元公。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莫要過于自傲。須知這會試聚集的是天下才俊,何況考官還有自已喜好,縱使你才高八斗,若文章不被考官所喜,也得不了那會元之位?!?/p>
楊夫子板起臉,便是一頓訓(xùn)斥。
陳硯只問一句:“若既白連中三元,夫子能否四處講學(xué)?”
見三雙眼睛齊齊盯著自已,楊夫子不敢夸下??凇?/p>
一來周既白才學(xué)過人,是整個東陽府有名的神童;二來是陳硯親自指點周既白朝事。
陳硯是他楊詔元看著長大的,做事從來都是出人意料,最善行那不可能之事。
他能連中三元,就是將科舉一途吃透了。
又在得罪權(quán)傾朝野的首輔后跑去首輔老家,將松奉那困局給解了,如今又要開海,若真一心一意教導(dǎo)周既白,未嘗不可再教出一個三元公。
楊夫子一雙渾濁的老眼打量著陳硯,見其神態(tài)自若,仿佛成竹在胸,便被唬住,只得道:“為師已近花甲之年,也該安享晚年了?!?/p>
周既白心軟了些,便幫著楊夫子與陳硯道:“夫子這些年著實太累了,就讓他安享晚年吧?!?/p>
楊夫子欣喜地對著周既白點頭,心中感嘆還是既白貼心,知道心疼他這個夫子。
“夫子的年紀(jì)正正好,再年輕些,少了閱歷,于經(jīng)書還未形成獨到見解,再年老些,精力跟不上,不便四處奔走。”
陳硯感慨:“夫子正當(dāng)年,萬萬不可就此蹉跎了。夫子滿身才學(xué),必要傳遍大梁,傳遍士林,受千秋萬代推崇才是,你我怎能只顧自已的仕途,卻讓夫子被埋沒?”
周既白渾身一震,一股愧疚油然而生,毫不猶豫站到了陳硯那邊:“懷遠(yuǎn)說得對,夫子正是奮斗的年紀(jì),不可懈怠?!?/p>
楊夫子氣得指指自已的后腦勺,怒不可遏:“為師禿得只剩這點毛了,再折騰可就一根毛都不剩了!”
陳硯毫無愧疚,甚至還頗為贊嘆道:“夫子頗有孔圣人之風(fēng)?!?/p>
周既白如應(yīng)聲蟲般附和:“聽聞孔夫子也是聰明絕頂。”
楊夫子被噎得直喘粗氣,恨不能將陳硯這個罪魁禍?zhǔn)捉o趕出去。
倒是陳老虎對楊夫子頗為同情,還好心勸他:“楊夫子斗不過硯老爺?shù)?,莫要做無用功的,答應(yīng)了還省事些?!?/p>
他陳老虎早看透了,論嘴皮子,楊夫子根本不是硯老爺?shù)膶κ?,再掙扎也不過多受些氣,何必做那無用的掙扎。
倒不如早早答應(yīng),再與他一同多飲幾碗酒。
楊夫子氣呼呼得一擺手:“不必再說,為師需頤養(yǎng)天年。”
自收了這兩小子,他便整日不得安歇。
每日天不亮就被叫醒,不僅要教他們學(xué)問,還要為他們洗衣做飯,忙碌一整日,大半夜才能躺床上閉眼。
這十年他過得如何艱難,眼看著好日子要來了,他不好生享受,還去講什么學(xué)。
四處講學(xué),就是四處奔波,他這副行將就木的身子哪里經(jīng)得起折騰。
見楊夫子態(tài)度堅決,陳硯便嘆息一聲:“開海一事不僅涉及朝堂,更涉及祖制。學(xué)生對抗朝堂就要拼盡全力,哪里還能有精力應(yīng)付士林那口誅筆伐?”
陳硯目光往楊夫子臉上一掃,見他有些動容,繼續(xù)道:“若有夫子講學(xué),引導(dǎo)士子們思考開海的種種益處,學(xué)生縱使往后失敗了,也能在士林留下火種,終有一日能開花結(jié)果?!?/p>
楊夫子心頭巨震,轉(zhuǎn)頭心疼地看向陳硯,正欲開口,卻見陳硯苦笑一下,旋即搖搖頭:“終究是學(xué)生為難夫子了,這些本是學(xué)生的責(zé)任,怎能推到年邁的夫子身上?!?/p>
說著便與楊夫子對視,笑得灑脫:“夫子疲累多年,也該頤養(yǎng)天年了。”
周既白面露不忍:“若失敗了……”
“我既敢做此事,就已做好失敗后遺臭萬年的準(zhǔn)備?!?/p>
陳硯擺擺手,渾不在意道:“縱使朝堂上下,甚至整個士林都會對我口誅筆伐也無所謂,到時我必已身死,既看不見也聽不見了,何須憂愁?!?/p>
想到那個場景,周既白呼吸急促了些,轉(zhuǎn)頭便看向楊夫子:“夫子,您怎忍心讓懷遠(yuǎn)流血又流淚?”
楊夫子一顆心顫抖不止,光是想到那場景,便已心痛難忍。
他的學(xué)生在前面拼命,他還養(yǎng)什么老!
“罷了罷了,為師便借這虛名為你們,為這大梁辦些事?!?/p>
陳老虎將碗里的酒一飲而盡,看了眼楊夫子便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他就知會是這等結(jié)果,楊夫子何必費這么些勁。
陳硯滿臉糾結(jié):“會不會累著夫子?”
楊夫子一掃此前的蒼老之態(tài),整個人精神奕奕起來:“當(dāng)朝首輔徐鴻漸,已八十多歲的高齡,還屹立朝堂,為師才五十多,正是當(dāng)打之年,怎能輕易服老。”
旋即又看向周既白:“為了懷遠(yuǎn)的開海大業(yè),你必要連中三元,從今日起,你需更努力才行?!?/p>
周既白只覺肩膀好似扛了一座大山,再一想陳硯所要面臨的危機(jī)與挑戰(zhàn),就挺直了腰桿子:“我必傾盡全力!”
唯有他連中三元,才能替陳硯稍稍分擔(dān)一些。
陳硯笑道:“好,那就讓我們好好攪動風(fēng)雨。今晚開始,要有許多人睡不著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