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那些百姓們顧不得恐懼,顧不得擦淚,只大聲歌唱著。
陳大人說了,聲音要大到??軅兌悸牭?。
陳大人說了,他可以招安???,只要他們回來,就是陳大人的兵。
陳大人說,他們唱得大聲,就能救他們家人的命。
陳大人說了,寧淮不該是這樣,他們不該骨肉分離。
……
海水被千料大船推著分開,仿若在給大船讓路。
船逐漸逼近,仿若龐然大物朝著他們壓來。
近了,更近了。
他們已經(jīng)能看到黑洞洞的炮口。
就是這洞口,只要發(fā)出一個炮彈,輕易就能奪走無數(shù)人的性命。
船上的人哭著唱著,拼盡一切嘶吼著。
唯有如此,方才能夠把心中的恐懼都喊出來。
陳硯走到甲板最前方,仰頭看著那逐漸逼近的大船。
這就是寧王的私兵,這就是寧王的船。
這就是此地的禍源。
陸中已是大駭,對錦衣衛(wèi)們下令:“保護(hù)陳大人!”
那些錦衣衛(wèi)跑動著圍成一個圈,將陳硯護(hù)在圈內(nèi)。
陸中卻冷汗不止,看著那逼近的龐然大物,他手心已被汗水浸透。
他往常最看重的刀,在大炮面前只有被轟成渣的份。
他們再多人護(hù)在此地,都不夠?qū)Ψ揭慌诖虻摹?/p>
“大人,退吧!??懿粫?yàn)橐皇淄{就回頭對抗火炮?!?/p>
陳硯仰頭看著船上的大炮,臉上一片平靜:“本官從來不認(rèn)為用一首童謠能讓??軄砭任覀??!?/p>
陸中扭動僵硬的脖頸,驚駭看向他:“那你為何要將一整船人送到炮口之下?”
他們根本無力對抗大炮!
海風(fēng)吹來,海浪拍打著海灘,再緩緩?fù)讼拢从质呛罄送浦袄伺拇蜻@海灘,周而復(fù)始。
陳硯靜靜站著,看著越來越近的大船,問道:“除了船上的歌聲外,你還聽到歌聲了嗎?”
陸中焦急,大炮都要轟上來了,還管什么歌聲!
若非北鎮(zhèn)撫司的人不會劃船,他必要將船盡快劃走。
站在此地與等死何異?
更何況還是帶著百姓們一同等死。
可陸中并未開口,因?yàn)樗麖年惓幧砩峡吹揭环N詭異的平靜,一種仿若看淡生死的平靜。
只一猶豫的工夫,好似有一道不大的歌聲從松奉城的方向傳來。
陸中驚詫。
大半夜的,除了跟隨陳硯躲在船上的團(tuán)建村村民唱童謠外,怎么會還有歌聲?
松奉的百姓此時不該都在睡覺嗎?
“聲音漸漸大了?!?/p>
陳硯提醒道。
此次不用陸中凝神,便已經(jīng)聽得明白了。
“ 丟丟銅仔伊都找無巢噢……”
原先微弱的聲音,漸漸越來越大。
原本嘈雜的歌聲,漸漸統(tǒng)一起來,仿若整座城在大合唱。
那聲音壓過船上嘶吼的聲音,壓過海浪拍打海灘的聲音,沿著波濤洶涌的海面?zhèn)鞒鋈?,仿若要喚回離家的游子。
船上的村民們漸漸停下來,再隨著松奉城方向傳來的聲音合唱。
整座城仿佛醒來了,朝著遠(yuǎn)方聲聲呼喚。
朝著陳硯等人駛來的大船速度漸漸慢下來,仿若推不動海水一般,黑洞洞的炮口頓住。
陸中與一眾錦衣衛(wèi)屏住呼吸,雙眼死死盯著那幾個洞口。
要發(fā)射了。
他們就要死在此地了。
緊張到極致,陸中轉(zhuǎn)頭看向陳硯,卻見陳硯孤傲站立,仿佛要以單薄的身軀獨(dú)自對抗這大炮。
陸中苦笑,血肉之軀如何阻擋大炮?
如此身影的陳硯卻給了他無盡的勇氣,幫他驅(qū)散了懼意。
陳大人都視死如歸,他一個拿刀的錦衣衛(wèi)又有何懼?
自接到任務(wù)來此地開始,他便該做好身死的準(zhǔn)備。
如此一想,再面對停在不遠(yuǎn)處的船時,他便從容了許多。
與他相比,那些團(tuán)建村的百姓就恐懼害怕極了。
有些人雙腿發(fā)軟,癱坐在地上。
有些人連歌聲都哆嗦著,恨不能跳海。
就在眾人無措之時,前方那道立于圓月下的人卻嘆息一聲,悠悠道;“這大船里的,也是你們的親人吶,他們怎會對你們開炮?”
陳硯轉(zhuǎn)身,臉上已帶了悲憫之色:“你們害怕那每年給家里送錢的親人嗎?”
這話竟將許多人的驚懼給安撫了下來。
是啊,這船里的不僅是寧王的私兵,更是他們的兒子、孫子、兄弟、叔伯。
是許多年不見的親人。
如此一想,那漸漸小下去的歌聲又慢慢大了起來。
與此前的悲憤的嘶鳴吶喊比起來,此刻的童謠里帶了幾分溫情,幾分惆悵,幾分悲切。
有些老人緩緩上前,雙眼含淚看著眼前的大炮。
他們的兒子從離家,便再也沒見過了。
不知長成什么樣了,也不知是否康健。
“轟!”
一聲巨響,掀起滔天巨浪,寧王的千料大船們紛紛停下。
那艘船上的歌聲停歇了,只余松奉城里的歌聲往海上飄蕩。
“ 丟丟銅仔伊都找無巢噢……”
“ 踮在田地仔伊都撬一下撬 ,丟丟銅仔伊都找無伴噢……”
“丟丟銅仔伊都找無母噢……”
馮勇耳朵嗡嗡作響,此刻卻是長長松了口氣。
那艘船終于被炸了。
不知陳硯是否在上面,若在其上,此次他該葬身魚腹了。
松奉終于回歸原來的平靜,再無人掀起腥風(fēng)血雨了。
即便是看到那些劃子消失在海平線上,也阻礙不了馮勇此刻的歡喜。
他走到船頭,朝著那艘破船原本的方向看去,想要確認(rèn)那艘破船被炮轟解體的場景。
那一片的白煙正在飄蕩,水霧彌漫著。
待到水霧漸漸散盡,白煙被海風(fēng)吹走,那艘他親手挑選送出去的破船竟還飄蕩在海面上。
“那艘破船怎么能擋住炮彈?!”
馮勇驚呼的聲音在海上飄蕩,在童謠歌聲里顯得格外突兀。
那艘破船搖搖晃晃,卻堅強(qiáng)地隨浪飄蕩,仿若要與命運(yùn)做抗?fàn)帯?/p>
船頭站著的陳硯隨之搖晃,被抓著船上欄桿的陸中牢牢扶住。
陳硯對著那艘船露出一個如釋重負(fù)的笑臉。
這一局,他又賭贏了。
兩船如此近,炮根本不該打偏。
可炮還是打偏了。
寧王的私兵們,終究無法對自已的爹娘親人們動手。
再抬頭,就見大船上走出來不少士兵,竟齊齊對著這艘破船下跪,磕頭。
船上的人看不清臉,陳硯卻知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寧淮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