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陽身子微不可察的一僵,終于抬眸看向了武瞾。
他那雙眸子中,終于不再是平靜,而是一直壓抑著的痛楚與冰冷的失望。
辭官,是無奈之下的自保,卻更是徹骨的心寒!
他本以為,武曌會(huì)維持帝王最后的體面,不會(huì)將這層難堪的窗戶紙捅破。
然而,她竟如此直接地挑明了!
既然局面已如此不堪,高陽心中那點(diǎn)殘存的顧忌也瞬間消散,他迎著武瞾的目光,緩緩地、重重地點(diǎn)了頭。
“陛下圣明燭照,心中自有論斷,臣……無話可說。”
“無話可說?”
“好!”
“好一個(gè)無話可說!”
武瞾被那眼神中的悲涼刺痛,更被這冷漠的四個(gè)字徹底激怒,壓抑的情緒如山洪決堤!
她直視著高陽的臉,淚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卻倔強(qiáng)地不肯落下。
“高陽,朕告訴你!朕信你!朕比信這世上任何一個(gè)人都信你!朕甚至……朕甚至視你為朕在這冰冷深宮里唯一的光!唯一的救贖!”
“朕愿與你做那前無古人的君臣,共享這萬里江山!”
“朕把一顆心都血淋淋的剖開,捧到你的面前,你就這樣回報(bào)朕?!就因?yàn)殡蕖弈菚r(shí)覺得你一定行,就因?yàn)槟阆氚茨Φ剿?,你不愿出征,朕…朕順勢借了匈奴的手逼你一把?!?/p>
“你就如此絕情?!你就如此不信任朕?!你就如此……踐踏朕的心意?!”
武瞾眼里是濃濃的痛心,絕美的臉上是濃濃的怒意。
她承認(rèn),她借了匈奴的勢,逼了高陽一把。
可她也考慮過,高陽能以八百奇兵攪動(dòng)匈奴王庭,生擒單于祖父。
她給了他一萬精騎——那是從大乾各軍抽調(diào)、以一當(dāng)五的真正精銳!
以高陽的智計(jì),加上這支力量,她反復(fù)推演,勝算極高,風(fēng)險(xiǎn)極低!
并且滿朝文武,除了高陽,她誰都不信,即便那時(shí)的高陽,唯有與匈奴一戰(zhàn)的經(jīng)驗(yàn)。
既有驚世之才,為何不出手?
大丈夫生于亂世,本該提三尺長劍,立不世之功,青史留名!
她早先提過令高陽領(lǐng)兵,卻被高陽斷然拒絕。
身為帝王,她選擇了尊重。
只是匈奴大單于一事,令她看到了契機(jī),她承認(rèn)……她動(dòng)了心。
這件事武瞾承認(rèn)有私心,可她也給了補(bǔ)償。
鎮(zhèn)國公、定蟒袍,這傾國以贈(zèng),破格而封,古往今來,何人有此殊榮?!
難道……這還不夠嗎?
縱使朕千錯(cuò)萬錯(cuò)。
這錯(cuò),怎么就十惡不赦了?
你高陽大可私下入宮,質(zhì)問朕,痛斥朕,朕雖為大乾帝王,不會(huì)向他人認(rèn)錯(cuò),可你是高陽,朕可以向你低頭,朕可以向你道歉!
可你為何?!
為何偏偏要在朕封你鎮(zhèn)國公、賜你蟒袍,將無上榮光加諸你身的時(shí)刻,當(dāng)著滿朝文武的面,公然摘冠跪地,將朕的顏面、朕的尊嚴(yán)、朕的心意,摔得粉碎?!
這……何其絕情!何其誅心!
高陽直視著武瞾的雙眸,他心里也升騰出一絲火氣。
你武瞾,憑什么這么理直氣壯?
他笑了,聲音帶著壓抑已久的冰冷與失望。
“信任?”
“陛下所言的信任,便是明知那是匈奴的陽謀,是沖著臣的性命來的,就是看著匈奴大單于以臣的親人相逼,以臣的孩子與女人相逼,再利用天下悠悠之口,將臣逼上那條九死一生的絕路?”
武瞾瞳孔一縮。
高陽踏前一步,在這一瞬間,他周身的氣勢甚至壓過了武瞾,他拔高聲音道。
“陛下,滄瀾山有多險(xiǎn),山頂?shù)暮L(fēng)有多刺骨,蘇丹大沙漠有多荒蕪,黑沙暴毀天滅地,有多恐怖,您……知道嗎?”
“陛下信臣能破局,臣僥幸做到了?!?/p>
“大燕這股奇兵,雖直撲臣,只要臣的命,臣命大,有容替臣擋了致命一箭,臣也僥幸活了下來?!?/p>
“可下次呢?下下次呢?陛下還會(huì)因?yàn)椤皩?duì)臣有信心”,再把臣丟進(jìn)哪個(gè)必死之局嗎?”
“下一次,還會(huì)有第二個(gè)有容跳出來,再為臣擋上一箭嗎?”
武曌嬌軀劇顫,銀牙幾乎咬碎,死死盯著高陽,唇瓣失去了所有血色。
高陽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胸腔中所有積郁的冰冷全都吐盡。
這些話,他本欲爛在心底,永不再提。但此刻,武曌的“委屈”,徹底點(diǎn)燃了他。
你委屈?那我高陽呢?!造成這一切的根源,難道是我嗎?!
“臣今日權(quán)勢,已是封無可封,陛下今日能因“信心”逼臣破局,他日焉知不會(huì)因猜忌賜臣鴆酒一杯?!”
“臣不想有朝一日,與陛下走到那一步!臣……怕了,臣一向貪生怕死,臣想活著!求陛下……開恩,求陛下……成全!”
說著。
高陽再次跪在地上,朝武瞾行了一個(gè)大禮。
武瞾鳳眸通紅,當(dāng)高陽說到命懸一線,說到呂有容替他擋箭時(shí),即便身為九五之尊,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悔意也瞬間彌漫在武瞾心頭。
她想說是朕錯(cuò)了,她想道歉,她甚至感到一絲不知所措的慌亂!
然而——
猜忌?
賜……鴆酒一杯?
開恩,求她成全?
這三個(gè)詞,如同三支淬著劇毒、帶著撕裂空氣發(fā)出尖嘯的利箭,精準(zhǔn)無比地射穿了她!
這三箭。
射穿了她剛剛在祖祠建立的對(duì)“千古君臣”的所有憧憬!
射穿了她心底那隱秘而熾烈、連自已都未曾完全看清的情愫!
射穿了她作為帝王、作為女人最后的一絲驕傲與幻想!
剎那間。
咔嚓!
全部破碎。
武瞾身體猛地一僵,仿佛被一柄無形重錘擊中,踉蹌著后退一步,撞在御案上。
嘩啦啦。
案上的筆硯奏折應(yīng)聲而倒,一片狼藉,她臉上殘存的血色瞬間褪盡,慘白得如同金箔,搖搖欲墜。
武瞾看著眼前的人,鳳眸中原有的怒火、委屈、期待齊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徹底否定的絕望和羞辱!
她死死地盯著高陽,仿佛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看清了這個(gè)人。
那雙眼中并非死寂般的平靜與憐憫!
那……是比恨更可怕的……疏離與切割!是斬?cái)嘁磺嘘P(guān)聯(lián)、劃清所有界限的決絕!
原來她武瞾在他心中,竟如此不堪!
如此……面目可憎!
可笑。
太可笑了。
就因?yàn)樗屏怂淮危械恼嫘?、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破格榮寵……便都化作了塵埃?都變成了帝王權(quán)術(shù)的施舍?!
這鎮(zhèn)國公,這定蟒袍……在他眼里,原來狗屁不如!
武瞾?zhàn)齑絼×业仡澏吨胝f些什么,卻發(fā)不出半點(diǎn)聲音。
淚水也不再是在眼眶中打轉(zhuǎn),而是像斷了線的珍珠,毫無預(yù)兆地、洶涌地滾落下來,劃過蒼白冰冷的臉頰。
這不是示弱的哭泣,而是信念徹底崩塌、情感被徹底踐踏后,身體最為本能的宣泄!
“哈哈哈……”
武瞾發(fā)出一陣尖銳而凄厲的笑聲,淚水洶涌決堤,混合著無盡的自嘲與瘋狂。
“好一個(gè)開恩,好一個(gè)讓朕成全!”
“高陽!原來…原來在你心里,朕予你的信任…朕予你的國公蟒袍…朕予你的…心…” 她指著自已心口,手指顫的厲害,聲音也極為哽咽,“這…都不過是帝王的恩賞?都抵不過你心中…對(duì)朕…對(duì)帝王本能的猜忌和恐懼?!”
“這些……都如此不堪!”
笑聲,戛然而止!
武曌猛地用手背狠狠擦過臉頰,那動(dòng)作帶著一種近乎自殘的狠厲,瞬間抹去了臉上的所有淚痕,也仿佛抹去了所有殘留的明媚與期待!
當(dāng)武瞾再次抬起眼眸,看向下方那個(gè)依舊叩首的身影時(shí),那雙曾熠熠生輝、無盡明媚的鳳眸,已只剩下被傷透后的、萬年玄冰般的……極致冷漠!
她挺直了那因痛苦而微微佝僂的脊背,下頜抬起,恢復(fù)了大乾天子至高無上的姿態(tài)。
一股比之前金鑾殿上更甚百倍的冰冷威壓,瞬間籠罩了整個(gè)御書房,空氣都仿佛被凍結(jié)成堅(jiān)冰。
她的聲音,再無一絲波瀾,冷得能凍結(jié)靈魂。
“高陽,你既視朕如洪水猛獸…視朕的信任如敝履……視朕的心意,為帝王權(quán)術(shù)的骯臟施舍……視朕如此不堪入目……
“那便……”
“如你所愿!”
武曌猛地抬手,指向緊閉的御書房大門,每一個(gè)字都像是從冰窟深處鑿出。
“滾!”
“立刻滾出朕的皇宮!滾出朕的視線!”
“朕的江山……離了你高陽,照樣是鐵桶江山!朕的朝堂…沒了你高陽,自有賢才輩出!朕……不需要你的憐憫!更不屑你的施舍!”
武瞾的聲音陡然拔至最高,帶著穿透一切的決絕與恨意。
“帶上你的“清高自?!?,給朕——永世…不復(fù)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