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笑笑，咂摸了下嘴，道：“皇上，有茶喝嗎？有點渴了。”朱厚照白眼道：“話還沒說明白就想喝茶？呵呵！”“上茶！”王守仁忍俊不禁，說笑兩句，將僵硬的氣氛進一步緩和下來。…半盞茶之后，王守仁繼續(xù)說回兼并問題，道：“臣從……從實錄中得知，大明的兼并問題并不是緩步上漲的，從太祖至宣宗，兼并規(guī)模一直大，真要說，多出自藩王宗室，官紳兼并確實不多，皇上可知為何？”“因為……海商？”“不錯。”王守仁頷首，“海商利益甚大，加之自太宗起，朝廷一直在轉(zhuǎn)移官紳的注意力，這才得以如此，可自正統(tǒng)朝起，兼并就逐漸放大了，不過，很快就又進入平緩階段，景泰朝前期又起勢一波，卻及時剎住了車，成化朝兼并反而減輕了些，再然后……”王守仁沒明說，朱厚照卻也明白。當著兒子罵老子，這都不能說是失禮了，何況對象還是皇帝。雖然王守仁沒明著說出來，可換成其他人，那是連提都不敢提。朱厚照悶聲為父皇挽尊，“弘治一朝，國泰民安?！薄班拧！蓖跏厝庶c點頭，見皇帝不爽，忙又補充，“先帝是難得的仁君，弘治一朝社稷安穩(wěn)，工商業(yè)進一步興旺?！敝旌裾漳樕陨跃徍土诵?，道：“兼并問題朕會解決的！”父債子償！朱厚照自覺地把責任攬在身上。王守仁寬慰道：“皇上，其實大明的土地兼并問題，哪怕是現(xiàn)在，也并不嚴重，你完全不用迫不及待?！薄斑€不嚴重？”“實際來說……是這樣?！薄澳愣畟€錘子！”朱厚照罵道，“是，糧稅總體上漲了，且上漲了好多，可那是在永樂豆、永樂米、宣德薯等高產(chǎn)作物的加持下，那是建立在攤丁入畝的政策上，真若換算到太祖朝，糧稅下降了三成都不止?！蓖跏厝拭蛄丝诓?，道：“其實，有許多都是偽兼并?！薄皞渭娌ⅲ俊敝旌裾瞻櫭?，“什么意思？”“兼并了，但沒完全兼并?！蓖跏厝式忉?，“對朝廷來說土地兼并了，對百姓來說……并不是。”朱厚照怔了下，震驚道：“你是說……投獻？”所謂投獻，就是百姓把土地敬獻給官紳，掛在官紳名下，卻依舊種著自己的地，逃避賦稅雙方分賬的行為。這種做法，歷朝歷代皆有之。大明律載有明文：接受百姓投獻，財產(chǎn)沒收，發(fā)配充軍！自太宗朝執(zhí)行攤丁入畝，這種行為就明顯少很多了，百姓免除了人丁徭役，雖說田稅交的多了，日子卻反而好過了，不會再被丁稅壓的喘不過來氣，自然也犯不上投獻。請神容易送神難，投獻出去容易，收回來可就不容易了，一般情況下，百姓是舍不得交出自家耕地的。此外，還有太祖的大明律法震懾……朱厚照實沒往這方面想?！翱蓯?，著實可惡??！”朱厚照震怒，“來……”“皇上且慢。”王守仁忙道，“你這樣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敝旌裾諔嵟溃骸澳蔷吐犞沃?？”王守仁無奈，“李先生在走之前，可有規(guī)勸皇上戒驕戒躁？”朱厚照一滯，緩緩平復下來，可劇烈起伏的胸膛，無疑表明他并不平靜?！澳憧捎兄G策？”“這種行為看似損害了朝廷利益，得益的卻是官紳，然，實際上，百姓也是獲益的一方?！蓖跏厝拾参康溃巴玫姆矫嫦?，這叫藏富于民?！薄半蘅梢越o，但他們不能搶??！”“可若直接派人去查，根本查不出結(jié)果?！薄半薏恍?！”“……因為人家不是投獻?！蓖跏厝士嘈Φ溃爸粫呛侠砗戏ǖ耐恋刭I賣，官紳地主又不傻，哪里會賣破綻？百姓得了利，自不會吐露實情，若皇上強行為之，只會民怨沸騰，一地雞毛?！薄半蕖考澘珊?，刁民亦可恨，一群刁民??！”朱厚照破口大罵。王守仁不急，靜等他發(fā)完邪火。好一會兒，朱厚照才稍稍平靜下來，“說說你的策略?！薄皾q稅……”“不可?！敝旌裾諗嗳痪芙^，“這樣做，不是逼著百姓以買賣名義，行投獻之實嗎？”王守仁補充：“先漲，再降。”“什么意思？”“皇上，大明的官紳也是要納稅的，不過，他們有很大減免?！蓖跏厝实溃艾F(xiàn)階段的官紳待遇是，賦稅數(shù)額只交三成，余下七成歸他們，這七成才是投獻的原因?！敝旌裾瘴⑽⒁汇?，繼而明悟過來，贊道：“妙啊，先一漲，再以愛民的名義，降低小民賦稅，進而讓所有人統(tǒng)一數(shù)額交稅，以此實現(xiàn)官紳全額納稅，還能解決投獻問題……嗯，此計甚妙?！蓖跏厝蕝s是苦笑：“若皇上抱著這個心思，那這項國策是執(zhí)行不下去的?！薄半y道你不是這個意思？”“是，可……士紳一定要優(yōu)待，不優(yōu)待定然失??！”王守仁道，“此外，皇上你還要做出妥協(xié)。”“還妥協(xié)？”朱厚照都氣笑了，“這群士紳刁民都騎到朕頭上拉屎了，朕還妥協(xié)？”“……”王守仁嘆道：“皇上，斗氣是解決不了問題的，相信這個道理李先生不止說過一次?！敝旌裾粘聊S久，他問：“如何妥協(xié)？”“太監(jiān)！”王守仁說。朱厚照眼睛一瞇，再次警覺起來，冷笑道：“敢情鬧了半天，還是來勸朕棄用太監(jiān)啊！”“皇上若如此想，那也沒有談下去的必要了。”“混賬??！李青那廝欺朕，你也欺朕？”朱厚照勃然大怒，“真以為朕說把你流放云南是開玩笑？”王守仁心累道：“你老急，老是被情緒左右，都無法冷靜下來思考，你讓我如何？”“朕急了？”“急……行行行，皇上你沒急，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蓖跏厝蕟枺安恢噬虾螘r流放臣？”“你……”朱厚照一時間有些下不來臺?！袄贤酰±贤醢。。　敝旌裾胀葱募彩?，“朕對你不薄，你何以也學李青那廝，如此欺朕！”第二次聽到‘李青"，王守仁心頭微微震驚，他確認朱厚照說的不是‘李卿"，而是‘李青"。難道……皇帝知道李先生秘密了？王守仁瞥了朱厚照一眼，卻沒看出異樣，一時間心里也吃不準，索性不去想了，撩袍下拜，叩首道：“冒犯天顏，是臣之過，請皇上降罪?！薄傲P俸三年！！”“……臣領(lǐng)旨。”王守仁也是服了，自我安慰：反正這幾年我也沒干活，只當沒領(lǐng)過俸祿。見他認錯態(tài)度誠懇，朱厚照這才消了氣，哼道：“平身吧，朕是不會棄用太監(jiān)的，你折個中吧！”“我折中……”王守仁哭笑不得，“這不是我能……唉，皇上你折中才行啊！”“朕是皇帝，朕讓你折?！敝旌裾招U不講理。這也不能怪他，君臣關(guān)系素來不和，尤其是在弘治的襯托下，就更顯得朱厚照這個皇帝薄情寡恩、剛愎自用，真若放棄太監(jiān)，他這個皇帝就更難做了?！皠e愣著，說話！”朱厚照保證，“朕這次絕對不急，也不打斷你，你不主動讓朕說話，朕一個字都不說?！蹦氵€真是聽話，可你倒是……聽話??！王守仁無力吐槽?！翱煺f話?！薄啊蓖跏厝适帐傲讼滦那椋领o道：“臣方才對地方士紳的論述，皇上可認同？”朱厚照指了指自己嘴巴。“……可以說，只要別被情緒左右即可?！薄袄潇o下來想想，你說的是挺有道理?！敝旌裾站従忺c頭，默然道，“逢災(zāi)年，地方上也有富紳賑濟災(zāi)民，雖說他們也是怕災(zāi)民急眼之下，進而霍霍他們，可到底也算是做了好事，確不該一桿子打死?！蓖跏厝庶c點頭，又問：“皇上以為……太監(jiān)呢？”“太監(jiān)縱有缺點，可他們忠君?。　薄俺紱]說他們不忠君，客觀來說，太監(jiān)忠誠度確實更高。”王守仁不否認，“可皇上須知，一味的忠君到頭來，反而會把事情搞得一團糟?！敝旌裾障爰?，又忍住了，虛假的溫和說道：“為何這么說？”“就拿皇上意欲讓太監(jiān)清丈土地來說，他們請了旨，便會不遺余力的去清丈，根本不會考慮當?shù)貙嵡??！蓖跏厝实?，“他們忠君，所以他們會盡可能、不計代價的去取悅皇上，為了讓皇上開心，為了顯得自己能干，他們會清丈出非常非常多的土地，可這其中又會有多少百姓遭殃？”朱厚照啞口?！翱苫噬夏銋s只會看到他們忠君，肯干實事?！蓖跏厝蕠@道，“臣說句大不敬的話，有時候……忠君會害民?！薄叭魮Q成官員去清丈，他們清丈出的數(shù)目會少非常多，這其中有考慮實情的妥協(xié)，也有收受賄賂網(wǎng)開一面的不法，百姓卻不會……至少絕不會大范圍遭殃?！蓖跏厝实?，“可在皇上眼中，卻只會看到他們陽奉陰違，大肆受賄?！薄岸叨伎稍?，然，前者更可憎，不是嗎？”王守仁道：“后者稍見成效，卻護了百姓，亦護了皇上初衷，前者成效甚大，卻完全違背了皇上初衷，好好的國策，卻會讓許多百姓流離失所，甚至……家破人亡?！敝旌裾漳坏溃骸半薏辉?，也不會，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皇上英明！”王守仁贊道，“所以……？”“朕不會棄用太監(jiān)！”朱厚照強調(diào)，默了下，又補充，“朕不會讓太監(jiān)專權(quán)跋扈?！薄盎噬鲜ッ?！”王守仁長長一揖，放松下來。“你要幫朕！”朱厚照悶悶道，“食君之祿……”突然想到剛罰了人家三年俸祿，朱厚照不禁臉上一熱，卻又拉不下臉收回成命，只好悻悻改口：“那什么，主憂臣辱，你也不想被侮辱吧？”王守仁含笑說：“臣既已回朝，自當為君解憂。”(看完記得收藏書簽方便下次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