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溥出班道：“皇上，臣有一言不吐不快！”他覺得這次真要失控了，這場爭斗無論誰贏，君臣之間的矛盾都將陷入冰點(diǎn)，小皇帝若處處皆敵，絕非張輔、于謙、李青三人能夠處理的。要知道，小皇帝得罪的不止是京官，還有無數(shù)地方官。君臣關(guān)系如此，非大明之福。朱祁鎮(zhèn)詫異望了他一眼，道：“準(zhǔn)奏?！薄俺紤┱埢噬夏賱佑玫侗?，江浙不是關(guān)外，這是我大明的疆域啊?！睏钿哒J(rèn)真道，“一旦用兵，受苦受難的還是我大明的子民！”都說鬧倭寇，但誰都知道，跟倭寇沒多大的關(guān)系。日本國根本沒膽子進(jìn)犯大明，充其量也就是些浪人結(jié)成的武裝，非官方行為，實際上大多數(shù)人還是被煽動、收買大明的百姓。“朕說了，以后再議。”朱祁鎮(zhèn)說?！斑€請皇上明言會不會動用刀兵！”楊溥堅持到底。朱祁鎮(zhèn)皺了皺眉，不過并未呵斥，這兩年楊溥一改往年，明里暗里幫襯不少，這些他都知道。想了想，說道：“大概率不用?！睏钿呷允遣灰啦火?，拱手道：“還請皇上給個準(zhǔn)話?！薄罢埢噬辖o個準(zhǔn)話?！比撼加?xùn)練有素，一同奏請。朱祁鎮(zhèn)最恨這一套逼宮戲碼，罵道：“動不動就下跪，下跪就有理嗎？下跪朕就要讓著你們嗎？下跪能跪來銀子，解決國庫沒錢的問題嗎？”朱祁鎮(zhèn)恨聲道：“不要拿‘我弱我有理"那一套對付朕，也少扮可憐，議事就議事，別整得跟個娘們兒似的。”“皇上豈能如此說……！”群臣悲憤。朱祁鎮(zhèn)冷笑：“朕說的事實，你看看你們這副樣子，哪里有半分官員的體面？”吏部都給事中沉聲道：“請皇上收回此言！”“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朕絕不收回?！薄澳钦埢噬蠝?zhǔn)許臣辭官還鄉(xiāng)?！崩舨拷o事中雙眼通紅，嘴唇顫抖。朱祁鎮(zhèn)在氣頭上，但也沒失去理智，他知道群臣在激憤之下，真有可能全部辭職，那樣被動的就是他了。“朕不收回朕之所言，朕也不許你辭官！”朱祁鎮(zhèn)是皇帝，他想怎樣就怎樣，至少明面上如此。發(fā)完了火，朱祁鎮(zhèn)也稍稍冷靜下來，淡淡道：“楊大學(xué)士若有話，與朕在龍輦上說吧?！贝筌姵霭l(fā)在即，朱祁鎮(zhèn)不想節(jié)外生枝，退了一步。群臣見出兵已成既定事實，小皇帝又退了一步，便也沒再立即逼迫。劍拔弩張的氣氛略微緩和了些，群臣隨皇帝鑾駕趕往東苑。龍輦上。君臣二人相對而坐。朱祁鎮(zhèn)說：“楊閣老為官數(shù)十載，功勞苦勞朕皆知，本以為我們君臣一心，卻不料閣老仍是……念及舊情??！”楊溥苦笑：“這沒外人，皇上有話不放明說?！薄昂?，那朕就明說了?！敝炱铈?zhèn)道，“實不相瞞，前些年你們?nèi)龡钭龅哪切┦?，朕很看不慣?！薄笆前?！”楊溥嘆了口氣，“功在當(dāng)時，罪在千秋??！”朱祁鎮(zhèn)見他有如此感慨，神色緩和了幾分，語氣也不再苛責(zé)，“說說你的苦衷吧?！薄盎噬嫌⒚??！睏钿吖傲斯笆郑?，“恕臣斗膽，皇上您太冒失了，也太理想化了，官場的水不會清，也清不了，現(xiàn)在如此，以后也是如此?！睏钿吒袊@：“臣為官數(shù)十載，早已看透了，不止我大明，歷朝歷代皆是如此，若非如此，它們又豈會亡……臣失言，臣有罪。”“行了，起來吧。”朱祁鎮(zhèn)擺了擺手，“朕說過，朕最討厭動不動就下跪的官員，朕也并非聽不進(jìn)去直言的皇帝?！薄盎噬咸搼讶艄?，老臣佩服?！睏钿哒f了句套話，起身重新坐在座位，繼續(xù)道：“俗話說，羊毛出在羊身上，皇上有無想過，若停了民間海洋貿(mào)易，將會造成什么局面？”“直說吧。”“官紳若不能從海上賺錢，便會從土地上賺錢?！睏钿哒f道，“歷代帝王都在抑制土地兼并，但無一例外都失敗了，何也？”楊溥自問自答，“人都是逐利的，而皇帝一人的精力始終有限，或許在某一個皇帝在任時，可以在極大程度上避免，但終不能長久，如今大明開海通商，正好轉(zhuǎn)移了他們的視線，這是好事??！”“好事？”朱祁鎮(zhèn)笑了，“你的意思是，這是解決土地兼并的最好方法？”“不錯?！睏钿唿c(diǎn)頭。朱祁鎮(zhèn)反問：“宋朝海洋貿(mào)易比之大明差了？宋朝沒土地兼并？”“可是……”“朕再問你，絲綢要靠什么？”朱祁鎮(zhèn)自問自答，“靠的是種桑養(yǎng)蠶，一樣需要土地，你說人是逐利的，這話不假，可人也是貪婪的，永遠(yuǎn)不會滿足。”楊溥嘆道：“皇上，您真是……成長了?！薄半抟郧耙膊皇菬o知孩童，”朱祁鎮(zhèn)淡淡道，“不過是迫于形勢罷了?！睏钿邿o言以對，問道：“恕臣斗膽，皇上近兩年的舉措，是受了李青的影響吧。”朱祁鎮(zhèn)沒有否認(rèn)，“朕聽對的，不論是誰?！睏钿唿c(diǎn)頭道：“從長遠(yuǎn)來看，這么做很正確，但眼下呢？”“眼下也翻不了天。”朱祁鎮(zhèn)自信道，“你莫非以為，京師三大營還平不了叛亂？”“平得了，哪怕江浙事態(tài)升級，同樣平得了?！睏钿叩?，“可要是動亂的地方不止這幾處呢？”朱祁鎮(zhèn)想了想，“山東也有港口，你的意思是那里也會亂？”“不不不，臣不是這個意思，即便那里真亂，也不足為慮?！睏钿邠u頭。這下，朱祁鎮(zhèn)也猜不透了，道：“閣老有話不放直說?！睏钿邍@了口氣，“皇上，有無想過麓川？”“臣可以斷定，麓川必亂，麓川一亂，緬甸必當(dāng)相應(yīng)，進(jìn)而影響暹羅?！睏钿哒f，“這是南方，再說北方，草原雖然不復(fù)以往，但實力仍不可小覷；這些年來，他們戰(zhàn)事不斷，看似變?nèi)酰瑢崉t也是在變強(qiáng)，盡管朝廷大力扶持瓦剌，但韃靼勢頭仍是越來越猛；皇上真以為您做的，只是損害到文臣的利益嗎？要知道，參與海洋貿(mào)易的不止是文官，還有武將啊！”楊溥嘆了口氣，“臣七十多了，說實在的，也沒幾年好活了，太遠(yuǎn)的事臣看不到，但近在眼前的事，臣卻不能不稟明皇上?！眊Γg“或許皇上以為臣這是目光短淺，但它是事實。”楊溥道，“李青年輕，皇上也年輕，你們著眼于將來，這沒錯，但一味地追求將來不顧眼下，卻不行！”朱祁鎮(zhèn)沉默不語，臉色凝重。許久，他問：“閣老可有妙策？”“沒有，只有昏招?！睏钿呖嘈?，“無非就是皇上妥協(xié)罷了?！敝炱铈?zhèn)斷然搖頭：“事情到了這個份兒上，朕豈會自毀長城？朕退一步，他們還想讓朕退十步、百步；閣老所言字字珠璣，朕會重視，但不會被困難嚇到?！睏钿哒赝炱铈?zhèn)，好一會兒，撩袍拜倒：“皇上圣明，老臣五體投地?！薄昂呛恰饋??！敝炱铈?zhèn)扶起他，笑言：“閣老這一番話，價值千金，朕獲益良多啊。”楊溥笑了笑：“皇上，按祖制臣已到致仕還鄉(xiāng)的年紀(jì)，臣也確實老了，常感力有不逮，還請……”“朕不許?！敝炱铈?zhèn)打斷他。楊溥苦笑：“皇上，臣真的累了，也確實幫不了您什么了，皇上有于謙、李青，臣在不在朝，又有何打緊？”“那也不許?！敝炱铈?zhèn)笑道，“常言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閣老老成持重，朕待閣老如家人一般親切，朕可舍不得放你走??！”“……”楊溥心說：原來你會說好聽話啊！不過他是真累了，再次請辭。朱祁鎮(zhèn)仍拒絕。三次之后，朱祁鎮(zhèn)還是不允，楊溥無可奈何。朱祁鎮(zhèn)經(jīng)楊溥這么一說，原本愉快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愈發(fā)覺得，肅清朝綱困難重重。還是得找李先生好好談?wù)?，他總有辦法……念及于此，朱祁鎮(zhèn)稍稍放松了些。(看完記得收藏書簽方便下次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