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張永陪著小心，道：“皇上，群臣嘴上喊得兇，其實(shí)已經(jīng)虛了，就說那楊慎吧，一通板子下來，您猜怎么著？呵呵……直接就蔫了，一句囫圇話都說不出來……”朱厚熜心中快意，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可有人受刑不過？”“呃……這倒沒有。”張永解釋道，“皇上您是不知道，那群人嘴上功夫了得，卻個個不經(jīng)打，沒廷杖幾下，他們便要死要活，有甚者挨兩下便暈了過去，奴婢……他們死不足惜，卻不能污了皇上仁德圣名啊，呃呵呵……”朱厚熜冷冷看著他，嗤笑道：“你覺得你揣度準(zhǔn)了圣意？”“奴婢不敢！”張永忙俯身拜倒，顫聲道，“皇上，奴婢只是怕事態(tài)進(jìn)一步擴(kuò)大以添君憂，真沒別的心思啊……”“有沒有你自己清楚。”朱厚熜漠然道，“朕問你，楊慎挨了多少廷杖？”“四十！”“還算你有句實(shí)話！”朱厚熜哼了哼，“朕說的是多少？”“八十！”張永"咚咚咚"幾個響頭，“皇上，楊慎一文弱書生，實(shí)在經(jīng)不起八十廷杖，奴婢以為，他若就此死了，群情勢必更加洶涌……故才有所留手，奴婢的確沒有遵從圣意，請皇上降罪！”朱厚熜吁了口氣，道：“起來吧?！薄笆?。”張永從地上爬起來，繼續(xù)請罪，“奴婢無揣度圣意之意，卻有揣度圣意之實(shí)！”“算了，知道你也是出于好心，朕也不是不明事理……下不為例！”朱厚熜幽幽道，“朕體諒你，也體諒他們，可又有誰體諒朕呢？”張永垂頭，不敢言語。朱厚熜繼續(xù)道：“要是他們就此收手，不再鬧事，朕自不會追究，要是執(zhí)迷不悟……朕不介意動用雷霆手段?！薄盎噬先实??！睆堄拦ЬS。朱厚熜揮了揮手，“退下吧?！薄芭靖嫱恕！睆堄佬辛艘欢Y，退了幾步，剛轉(zhuǎn)過身就跟黃錦撞了個滿懷。“呦，對不住啊張公公，您沒事兒吧？”黃錦連連道歉，“咱家也是急了……”軟乎乎的能有啥事……張永連連擺手，“不當(dāng)緊，不當(dāng)緊……”黃錦不好意思的撓撓頭，目送張永出了大殿，這才想起正事，忙火急火燎的上前行禮，道：“皇上，張家兄弟飛揚(yáng)跋扈，死命不從。”“……你，你啊！”朱厚熜勃然大怒，拿手指猛戳黃錦大腦袋，滿臉恨鐵不成鋼，“這是他不從就能不從的？你是俸皇命的欽差，知道啥是欽差嗎，見官大一級，莫說侯爵，便是公爵，王爵……啊呀，氣死朕了！”黃錦又委屈，又惶恐，弱弱道：“奴婢錯了?！薄澳恪敝旌駸幸慌念~頭，“去，再去，把人抓了塞進(jìn)昭獄！”“哎，是是，皇上您息怒，莫傷了龍體……”黃錦心疼壞了，忙撫他胸口，幫他順氣兒?！皾L??！”“這就滾，這就滾……”黃錦賠著訕笑，一邊點(diǎn)頭哈腰的退下……朱厚熜又氣又無奈，罵道：“你但凡爭點(diǎn)氣，早就坐上了司禮監(jiān)頭把椅子，唉……，朕又何需對那張永客氣，真的是……爛泥扶不上墻?！薄瓧罡?。楊慎趴在床榻上，呲牙咧嘴，俊面猙獰，嘴上卻不服輸：“廷杖？不過爾爾?！薄胺蚓?，你傷的很重?！秉S氏望著丈夫的慘狀，心疼的直掉淚。“莫哭，養(yǎng)幾日便好了，沒什么大不了的?！睏钌鞑灰詾橐猓叩溃骸斑@次之后，我們的凝聚力只會更強(qiáng)?！薄胺蚓?，要不咱不爭了吧，皇上若執(zhí)意如此，你是擋不住的，百官亦如是，便是，便是……”黃氏苦澀道，“便是公公在，怕是也無力阻止?！睏钌髋溃骸斑@是什么話？一遇挫折就退縮，豈是大丈夫？文人風(fēng)骨何在？”頓了下，“為臣者，直言諫上，為的是正君道……嘶，輕點(diǎn)兒?！秉S氏白了丈夫一眼，悶悶道：“你再正君道，妾怕是要做寡婦了都……”“哎？放肆了?。　睏钌鞑凰?，“愈發(fā)恃寵而驕了?！薄班培?，遠(yuǎn)之則怨，近之則不恭，古人誠不我欺?！秉S氏替他說了出來，隨即，怏怏道，“可是夫君，古人還說過，君子不立危墻之下，今你如此……非明智之舉??！”“知難而退懦夫也，自古道：文死諫，武死戰(zhàn)；今皇上不顧大禮，身為臣者，豈能坐視其鑄成大錯？”黃氏無奈嘆息：“夫君可有想過公爹，可有想過……妾身？”楊慎一滯，苦嘆道：“自古忠孝難兩全，為夫又能如何？”“不爭了好嗎？”“不行！”楊慎堅決道，“這一退，讀書人的脊梁就斷了！”“可……”“老爺、夫人，有客來訪?！遍T外丫鬟的聲音傳來，打斷了黃氏。“誰??？”楊慎好奇。今日可都挨了廷杖，怎還有人……難不成有人在屁股下墊了東西？“說是太醫(yī)院的?！薄疤t(yī)院……”楊慎突然眸光大亮，輕笑道，“看來，皇上這是動搖了啊，打了廷杖之后，再讓人來醫(yī)治……”“小娥，你去迎一迎。”“嗯，夫君你莫亂動?！秉S氏叮囑了句，起身往外走……李青提著配好的金瘡藥，心中想著楊慎會不會認(rèn)出他來。沒一會兒，便見一年輕婦人走來。“楊黃氏有禮了?！秉S氏微微欠了欠身，“不知如何稱呼太醫(yī)？”黃氏微微震驚，太醫(yī)可以這么年輕的嗎？她有些擔(dān)憂，這么年輕的太醫(yī)……好使嗎？“我姓李。”李青提了提手中的藥，道，“尊夫可還好？”出于禮節(jié)，黃氏微微頷首：“皇上仁德，我夫君還好，李太醫(yī)請?！薄班??！币磺耙缓髞淼綏钌飨麻教?，李青很自然地走到床邊坐了，回身道，“尊夫這是外傷，還請……”對方是夫妻，可在這時代，私下怎么都好，當(dāng)著外人還是要避諱一下的。黃氏微微一禮，“有勞李太醫(yī)了?！毖粤T，退出房間關(guān)上門。李青這才轉(zhuǎn)過身，道：“楊侍郎好生勇敢?！薄昂呛恰皇切斜痉至T了。”楊慎笑笑，緊接著，警覺起來，“是皇上讓你來的？”“不是！”“呵，閣下以為我會信？”楊慎嗤笑，“直說吧，我不可能妥協(xié)，這件事是皇上錯了，除非他回心轉(zhuǎn)意，否則萬沒商量的余地！”李青：“楊侍郎覺得皇帝真不敢殺你？”頓了頓，“他到底年少，真若逼急了他，可不止死你一個楊慎這么簡單。”“仗節(jié)死義，死得其所！”“……”李青無奈：“你可有想過，如若真就逼得皇帝妥協(xié)，他日再有君臣不合之事，群臣會不會如法炮制？”“你把人想的太臟了。”“不，是你把人想的太高尚了?！崩钋鄧@道，“你楊慎一帆風(fēng)順，沒遇過挫折，亦沒被污染過，你有理想，有道德潔癖……這些皆因?yàn)槟阌幸粋€首輔父親，官場并非你以為的那樣……”“你一小小太醫(yī)，還教起我來了？”楊慎氣笑了。李青也不生氣，嘆道：“你能代表的只是你一個人而已，莫以己度人?！薄翱苫噬暇褪清e了！”楊慎據(jù)理力爭，“錯了也要說對，那與奸佞何異？”“他是不對，不過，鬧成這樣已然影響到了朝政。我并非是要勸你放棄，只是……”李青停頓了下，道：“不若，先恢復(fù)朝政如常運(yùn)轉(zhuǎn)，再去爭？”楊慎哼道：“皇上若是肯講道理，又豈會這般，如若可以保證不誤政事，我們又豈會這般？”“孰輕孰重？”“我華夏禮儀之邦，禮是根本，你說哪個重？”楊慎反問。李青一時無言。說到底，楊慎還沒有真正從才子轉(zhuǎn)換到能臣。這是個才氣斐然，道德高尚官二代，有理想，有追求，有心中堅持的正義，可也……幼稚。“你可有想過，今日這一頓廷杖下來，政令運(yùn)轉(zhuǎn)會延誤？”“皇上呢？你何不問問皇上這話？”楊慎氣郁道，“臣子說無不是的君父，君父便真以為錯都在別人了?！崩钋囝h首：“這話倒是不錯，咱們這位皇帝的確過于自私了，什么都想要，從不考慮別人的感受……”楊慎愕然回頭，震驚的看向他?！霸趺?？”李青微笑道，“可是我說錯了？”“你……你怎敢說出這話？”楊慎難掩震驚。李青笑笑，“實(shí)話嘛?！薄澳恪睏钌鞒谅暤?，“你意欲何為？”“我想與你定下個君子協(xié)議?！崩钋嗾f?！笆裁?？”“一月為限，屆時皇帝會依舊認(rèn)孝宗皇考，但在此期間，你們不能再鬧事了！”李青說。楊慎好笑：“莫說你只是個小小太醫(yī)，便是我父親在，都不敢說如此大話！”“那你猜我為何敢說這話？”“你……”楊慎怔了下，倏地明悟，“你是說……這是皇上的意思？”李青頷首：“皇帝要臉面，這般收場，龍威何在？”楊慎思忖少頃，點(diǎn)頭道：“只要皇上肯回心轉(zhuǎn)意……我等也不是非要挑釁龍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