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兄弟之中,就這個年齡最小的,相對聰明一些。
當然,只是相比兩個哥哥。
李青自然是張口就來:“我與你們父親交好,昔日飲酒談心時,聽他說的?!?/p>
這個說法,不足以取信于人,可三兄弟也無法反駁。
朱斌又問:“多少年了,為何先生絲毫不見老呢?”
李青失笑道:“因為我是修行之人啊?!?/p>
“總不會是求仙問長生吧?”
“不然呢?”李青嗤笑道,“世間不乏修行之人,不然,昔年的皇帝,如今的太上皇,也不會追求長生了?!?/p>
三兄弟啞口無言。
“還有事沒,沒事都散了,你父親這會兒需要安靜。”
聞言,兄弟三人也顧不上問這些有的沒的了,忙道:“父親他……情況如何?”
“情況很不好。”李青實話實說,“你們要有心理準備?!?/p>
三人暗暗一嘆,默然點頭:“有勞先生了?!?/p>
“嗯,散了吧?!崩钋鄶[擺手,轉身回了房間。
床上,朱厚照正在無聊發(fā)呆,外面的對話,他基本都聽到了,見他回來,說道:
“你的理由并不充分,你的解釋不足以令人信服?!?/p>
李青沒所謂的說:“根本沒有令人信服的解釋,反正他們又沒有證據(jù)證明我說的是假的,且我也不覺得以你兒子的智商,能夠參悟真相。”
“……”朱厚照白眼道,“有你這么埋汰人的嗎?”
“笨點好,笨點好啊……”李青說,“人不能太聰明,越聰明,煩惱越多,不是嗎?”
“呵,倒也是……”
朱厚照苦笑點頭,仔細想了想,確實沒什么可擔憂的,武宗駕崩于正德十六年,是鐵一樣的事實。
“李青,這一回,我是真要到頭了?!?/p>
“怕嗎?”
朱厚照微微搖頭,嘆道:“只是可惜,可惜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我也蠻想看看數(shù)十上百年之后的大明,更久遠之后的大明,想等你不得不閑下來之后,咱們?nèi)ビ紊酵嫠上О。业娜松Y束了?!?/p>
“是挺可惜……”李青亦嘆息,接著,轉而笑道,“來生還能再見,雖然你未必記得,但我一定記得,不會忘的。”
聞言,朱厚照先是一喜,隨后又道:“其實,也沒必要記著,過去了,就過去也挺好。”
“你也矯情上了……”
“就當是矯情吧?!敝旌裾招πΦ?,“不必為我擔心,我媳婦兒在下面呢,不會孤獨的,還有,太祖我也有信心搞定,我誰啊,我是吃虧受氣的主兒?”
李青啞然。
“為我剪剪指甲吧?!敝旌裾照f。
李青點了點頭,起身取來剪刀,坐在床邊,拉起朱厚照布滿皺紋的手,為他修剪指甲……
小心包好之后,李青又剪下了三縷長發(fā)。
朱厚照突然說道:“下次進京跟朱厚熜說一下,成祖就成祖吧,到時候我會幫他解圍的?!?/p>
李青‘嗯’了聲。
“對了,除了你的小師弟,你還葬過誰,亦或說給誰遷過墳?”
“一個是交趾的第一代漢王,仁宗的弟弟,還有一個是你皇爺爺?shù)南嗪??!崩钋嗾f。
“相好……”朱厚照怔了下,道,“你是說萬貞……萬貴妃?”
李青說道:“其實,萬貴妃除了年紀大些,也沒什么可值得詬病的,嗯……其實年齡大也不是污點,這恰恰說明他們情比金堅,也說明你皇爺爺是個重感情的人,這何嘗不是一大閃光點……”
“不過話說回來,大明深情還真不少,太祖是,太宗是,仁宗也算是,宣宗也差不多,英宗也是一樣……”
李青話題逐漸跑偏,開始盤點大明深情的各自得分項,好競選誰是第一……
朱厚照聽得津津有味……
末了,朱厚照說道:“你說了這么多,咋把你自已給漏了?”
“說的是大明皇帝,我又不是大明皇帝?!?/p>
“其實也差不多,等你走到天下人面前時,差不多就是了。”
李青默了下,嘆道:“非我所欲也?!?/p>
朱厚照卻是一笑,道:“相比小老弟,你才是最矯情的那個?!?/p>
“是嗎?”
“不是嗎?”
李青瞪了他一眼,道:“你也就是仗著我不敢對你如何,使勁兒橫跳?!?/p>
“誰還不是看菜下碟啊?”朱厚照嘴上不饒人,哼哼道,“你當年在太祖面前時,不也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輪到我時……你又放過我了?”
李青竟無言以對。
朱厚照再下一城,愈發(fā)得意起來:“等到了那邊兒,我非要狠狠告你一狀?!?/p>
李青面無表情道:“告狀可以,就別來找茬了,不然,我連你祖宗一塊收拾?!?/p>
“……欺人太甚!”
李青呵呵道:“你不是第一個說這話的人?!?/p>
“……”
其實朱厚照已經(jīng)沒了抖機靈的力氣了,強斗了幾下嘴便沒了力氣,語氣轉緩道:“東西收好了?!?/p>
“我辦事,你放心,丟不了。”李青將包著頭發(fā)、指甲的絲巾揣入懷中。
朱厚照吁了口氣,說道:“我,我先睡會兒,記得叫我,晚些,我還有些事要說?!?/p>
“嗯,睡吧?!?/p>
李青為他注入真氣,讓他睡的香甜……
~
朱厚照再次醒來時, 已是夜幕降臨。
許是這一覺睡的太香,朱厚照格外精神,給人一種精神矍鑠之感。
“你怎么沒叫我?”
朱厚照有些埋怨的說,“多虧我醒了,不然……可太遺憾了?!?/p>
“我比你更了解你的身體狀況。”李青笑笑道,“都叫來?”
“嗯,都叫來吧?!?/p>
李青起身出門,不多時,朱家一眾兒孫盡數(shù)到來,幾十口子擠進來,將李青都排擠到了邊緣。
聽著他們喊著父親,爺爺,太爺爺……李青突然覺得朱厚照這輩子也算是值了。
起手大明獨生子,幼時便做了太子,之后,做過皇帝,做過威武大將軍,做過酒樓老板,做過父親,做過爺爺,做過太爺爺……
臨終之際,兒孫繞膝,還有什么可遺憾的?
朱厚照都不是皇帝了,自然沒有遺詔,且家業(yè)也早就分好了,召集所有兒孫前來,不過是為了讓兒孫再見一見清醒的自已,自已也見一見他們,再說一些勉勵之語……
不正經(jīng)了一生的朱厚照,這次尤為正經(jīng),正經(jīng)到嚴肅。
從朱威開始一個一個的吩咐,根據(jù)兒孫不同的性格,做不同的交代……
一眾兒孫知道老人時日無多,可也沒想到會來這么快,雖然老人家此時的狀態(tài)稱得上精神矍鑠,卻也知道回光返照這個說法。
明白老人家真到了生命盡頭。
朱厚照的神智格外清醒,說話也不磕巴,條理清晰,通俗易懂……
一向啥事兒不往心里擱的朱厚照,今夜可謂是操碎的心,不僅是兒子、孫子,連一眾兒媳、孫媳,都做了安排。
尚是幼童的兩個重孫子,都特意做了囑托,一個也沒落下。
最后,又對大侄子好一番勉勵。
足足半個時辰,朱厚照才走完“臨終遺言”的流程,精氣神也肉眼可見的大幅度下滑。
一群人圍在床頭,神情悲切,媳婦兒們已經(jīng)開始醞釀眼淚了……
人太多了,又有許多女眷,李青也不好硬擠上前,只好說道:“今晚還是能安穩(wěn)度過的,都回去休息吧,明兒再來。”
李青不是胡謅,讓朱厚照挺過今晚,對他來說并不難。
且還是不透支朱厚照所有潛力,以致于讓他走的痛苦的情況下。
朱載壡最信任李青,因為他知道李青的秘密,便跟著勸道:
“先生的醫(yī)術放眼大明,也是獨一檔的存在,既然他這么說了,就一定可以,先生診病期間,最忌打攪,我們還是先出去吧?!?/p>
三兄弟看向父親。
朱厚照微微點頭,無力地擺擺手……
兄弟三人暗暗一嘆,起身走向李青,齊齊一揖,道:“辛苦先生了?!?/p>
李青點點頭。
不一會兒,廂房清靜下來。
落在末尾的朱載壡,輕聲問道:“我去通知一下小寶、鶯鶯他們?!?/p>
“明早上再說,不然都睡不好覺?!?/p>
朱載壡默默點頭,躬身一揖,轉身去了。
李青走到床邊坐下,說道:“知道你快到極限了,可你這說不行就不行……還整的挺突然?!?/p>
朱厚照扯出一絲笑,艱澀說:“人有力窮時,威武大將軍也扛不住啊……”
李青拿過床頭的銀針盒,取出銀針先扎了幾針,這才說道:“其實,我可以讓你多活幾日,走的時候也不會太痛苦?!?/p>
“不是太痛苦……就還是有些痛苦了?”朱厚照還能抓住重點。
“……也就一點點,別那么嬌氣嘛?!?/p>
朱厚照喘了口氣,說道:“還是不了吧,小輩們都醞釀好了,我要是不走……多,多尷尬啊?!?/p>
李青氣郁道:“都這會兒了,你還抖機靈?”
“不,不是抖,抖機靈,我遺言都說了,不走……我不白說了嘛?!敝旌裾諒娦π?,道,“我舒服了大半輩子,不能臨了臨了,還遭罪吧?”
“嚴格說來算不上遭罪?!?/p>
“你要忍心的話,隨,隨你吧?!敝旌裾湛嘈χ斑x擇權又不在我,在你?!?/p>
“你在將我軍?”李青怒了。
朱厚照沒再說話,可落在李青眼中,卻是——你奈我何?
李青終究還是心太軟,問道:“還有什么愿望?”
“愿望……”朱厚照努力的想著,想了好一會兒,才道,“扶我起來吧,我不想躺在床上了,咱們?nèi)ベp賞夜景可好?”
李青略一遲疑,便道:“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