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鼓了鼓腮幫子,悶悶道:“惱恨說不上,可上午幾個小混蛋著實可惡?!?/p>
“哪里可惡?”
“打人啊,還罵我……”小東西想想還是來氣,“我是有不對的地方,可他們也不能打人啊,就罵了一句‘刁民’,他們回罵了多少句,還罵得那么臟,這要是上綱上線,砍頭都不為過。”
李青說道:“是誰有錯在先?”
“可他們……”朱翊鈞氣呼呼道,“你一點也不向著我?!?/p>
“可你有沒有想過,我若向著你,我若為你出頭,照著你說的打他們屁股,把他們關(guān)進大牢中去,你還能再與他們玩泥巴嗎?”
李青緩聲說道,“而且……他們真就犯了不可饒恕之罪嗎?”
小東西郁悶道:“我不也說了不惱恨了嘛,是你非要問……好吧,不是不可饒恕之罪,我不與他們計較了?!?/p>
李青笑了笑,問:“要是能重來,你還會想我向著你,治他們的罪嗎?”
朱翊鈞沉默了。
小家伙死要面子,可也說不出違心之語,遂轉(zhuǎn)移話題道:“晚上吃什么?”
李青沒有武力相逼,只是道:“遇到問題選擇逃避,可還是男子漢大丈夫?”
“……好吧。”朱翊鈞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不會?!?/p>
話說出口,小東西一下釋然許多,說道:“其實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兒,都是火氣上涌,又缺乏冷靜才如此那般,我是,他們也是,過了也就過了……”
李青欣慰地點點頭:“對極了。”
“呃呵呵……”小家伙撓著頭,“說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嗨~其實我也沒太往心里去,只是當時比較生氣?!?/p>
“可若由著生氣時的你,事情可就沒有轉(zhuǎn)圜余地了。”李青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嚴肅下來,“今日你身邊是我,我沒聽你的,可若不是我呢?換個人還會不聽你的話嗎?”
“朱翊鈞!”
“哎?!?/p>
“你要記著,永遠不要在憤怒的時候做決定,憤怒時無法容忍的事,冷靜下來之后再回想,當時認為不可饒恕的事,大概也不是什么大事了……”
李青語氣逐漸嚴厲,說道,“有的人窮盡一生之力,也無法翻起浪花,有的人一個念頭,就能掀起滔天巨浪,你擁有無與倫比的權(quán)力,身系萬萬黎民,無數(shù)人因你生,無數(shù)人因你死,豈可不慎之又慎?”
頓了下,“如你所說,上綱上線可以砍他們的頭,可那是一個儲君,未來皇帝該做的事嗎?”
朱翊鈞垂下頭,輕輕搖頭。
李青吁了口氣,逐漸溫和下來:“你是孩子,他們也是孩子,你接受的是頂級教育,他們卻一直在玩泥巴,這不能比的,知道嗎?”
“知道了?!?/p>
“知道了什么?”
小東西想了想,道:“就像你不能以你的標準要求我,我也不能以我的標準要求他們。對吧?”
李青又笑了,頷首道:“對極了?!?/p>
“呼~”小家伙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說道,“我記住了?!?/p>
“真記住了?”
“真記住了?!?/p>
“嗯……,記住就好?!崩钋嗾f道,“你與他們鬧過,玩過,對此可有什么感覺?”
“這個……”
朱翊鈞想了想,微微搖頭,“我不太明白?!?/p>
李青也覺要他主動想到這一層有點難,便主動說了出來:“他們也是活生生的人,會有喜怒哀懼,會與你一樣玩泥巴……每逢天災(zāi)總有人遭殃,地方官上報朝廷的一個個數(shù)字,便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
李青當然不是給朱翊鈞灌輸‘人人平等’的思想,這是不可能的,至少,眼下這時代不可能。
如此,是為了讓小家伙對百姓產(chǎn)生同理心。
“十幾年后,你長大了會選妃,會成家,他們也會成家;你會做丈夫,做父親,做爺爺……他們也會,不同的是,你注定是統(tǒng)治者,他們注定是被統(tǒng)治者,可你們并非敵人……”
李青說這些,不是想讓小家伙一下子領(lǐng)悟,而是先讓他有一個大致的概念、一個正確的認知,進而不斷加固,形成觀念……
想小家伙形成一個記憶錨點,銘記于心,只能從日常出發(fā)。
讓朱翊鈞與他們一起玩兒,一起瘋……唯有如此,這烙印才會深刻。
唯有如此,這場別開生面教學,才算成功。
小家伙還是聰明的,雖不能領(lǐng)悟李青的用心,對李青的話也大多不明其意,卻還是能分辨出是非對錯的,多少也聽進去了幾分……
回到家。
李青還是沒有講課,也沒有布置作業(yè),給他充分的自由。
朱翊鈞自然很開心,繼續(xù)玩泥巴,可不知怎地,心里卻升起一抹淡淡的負罪感。
晚飯時,
小家伙一陣糾結(jié)之后,主動說道:“明日就開始講課吧,我會認真聽講的,先說好,你不能動不動就打人?!?/p>
李青笑著問:“你忘了你答應(yīng)那幾個小家伙的事了?”
朱翊鈞臉上一熱,悻悻道:“那就兌現(xiàn)承諾之后再上課吧?!?/p>
頓了下,“糖果的錢,我會用額外的勞動支付,這是我允諾的,我買單?!?/p>
“嗯,這才叫敢作敢當?!?/p>
李雪兒也說:“殿下言出必踐,敢作敢為,未來定是一代明君?!?/p>
小家伙抿了抿嘴,低頭扒飯……
吃過飯,
朱翊鈞扭扭捏捏的說:“我,我想泡個熱水澡,玩了一天臟兮兮的……柴火錢你記賬,我會還的?!?/p>
“可以是可以,不過我有一個條件?!?/p>
“什么???”
“洗澡水你來燒,當然,我會教你,也會在一旁陪著?!崩钋嗾f。
這次,小家伙沒有絲毫猶豫,果斷同意。
……
說是小家伙燒水,其實他就是個陪襯,還是李青燒的,不僅是洗澡水,泡澡時,李青也沒真正讓他自食其力。
無論燒水,還是泡澡,都具有一定危險性,這種事不能馬虎。
小家伙舒服地靠在筒壁上,透過蒸騰的水氣看李青,突然覺得李青也沒那么可惡,甚至……有點小好。
“李青……咳咳,李老師,我能問你個事兒嗎?”
“你說?!?/p>
“父皇為何會讓您教我讀書啊?還有,皇爺爺好像對你非常寵信的樣子,這是為什么?。俊敝祚粹x很奇怪。
李家是有錢又有權(quán),且一向忠君為國,歷代皇帝對李家都很好,可好似也沒到這一步。
況且,李青又不是永青侯,只是一個李家的年輕人。
李青微微笑道:“等講學結(jié)束,你回去問你父皇,皇爺爺去?!?/p>
“……好叭?!毙〖一锵蚯芭矂?,小手扒拉著對面的筒壁,離李青更近了些,“你這次為我講學,要多長時間啊?”
“這就要看你表現(xiàn)了?!崩钋喾畔略挶?,“可能一個月,可能兩個月,或許更久些,什么時候達到我的預期,什么時候結(jié)束,反正我現(xiàn)在比較閑,你不要想著跟我耗。”
“哪能呢?!敝祚粹x干笑笑,問,“今日我在書房寫字,都沒看到經(jīng)史子集,您要教我什么???”
李青啞然失笑:“為什么一定要是經(jīng)史子集,一定要讀書認字呢?難道唯有如此,才是教學?”
小家伙訥訥道:“難道不是?”
李青說道:“其實,從昨日你走進這小院時,講學就開始了?!?/p>
“?。俊?/p>
小東西嘴巴張的老大,驚愕道,“照這么說,我已經(jīng)上了兩天課了?”
“嗯,是這樣?!?/p>
“可……可我咋不知道啊?”
李青笑著說:“我這是身臨其境教學法,跟別的先生教學不一樣?!?/p>
“這么說……以后都是這樣的教學?”
“這樣不好嗎?”
“當然好??!”小家伙喜得揮舞拳頭,砸起一片水花,不過很快止住動作,訕訕道,“我有點激動,你不要生氣。”
李青輕笑點頭:“喜歡就好?!?/p>
“喜歡喜歡……”朱翊鈞咧著嘴,只覺被巨大的幸福狠狠砸中,整個人都飄飄然起來……
過了會兒,他又不放心的說:“這么個教學法,等回宮父皇和皇爺爺考教我時,我該咋說???”
“不用擔心沒辦法交代?!崩钋嗟徽f道,“教不嚴,師之惰。你父皇和你皇爺爺即便不滿,也是沖我,不會沖你?!?/p>
“也是哈……”小家伙放下心來,開心的不行……
“李老師,我可以對你換一個稱呼嗎?”
“換什么?”
“換成李先生。”小東西說。
李青好笑道:“這有區(qū)別嗎?”
“當然有啊?!毙〖一镆槐菊?jīng)的說道,“老師是老的師長,要么是留著長胡子的中年人,你又不老,你也就才及冠吧,我叫著別扭,也把你叫老了……行不?”
“什么老師是老的師長,誰給你這么解釋的?”
“我接觸的老師都是這樣的啊。”朱翊鈞理所當然的說。
“……這樣理解是不對……算了,隨你吧?!崩钋鄳械幂^這個真。
小家伙樂呵呵點頭,歪著頭道:“先生,我發(fā)現(xiàn)你挺帥的唉,我長大了,也能如你這般英俊吧?”
“那我問你,你父皇有我?guī)泦???/p>
一句話,給小東西問自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