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大佬有理由憤怒。
從剝削者淪為被剝削者,不發(fā)飆才怪。
內(nèi)閣也有苦衷,這個兩頭堵的問題,只能用兩頭堵的方式來解決,只讓地方兩頭堵,必然出事,朝中也要有人扮演兩頭堵的角色。
地方上,縣級官吏是真正做事的人;朝廷中,六部九卿是真正做事的人。
從這個角度出發(fā),內(nèi)閣三學士的算計沒毛病。
還有就是責任必須要切割,必須要有人擔責,且擔責的一方級別不能太低,太低不足以彰顯權(quán)威,也不能太高了,太高就沒辦法甩鍋。
客觀來說,內(nèi)閣的主張和算計十分合理。
皇帝不能錯,可僅皇帝一人沒有錯并不夠,內(nèi)閣也不能錯……
當然,這其中也有死道友不死貧道的私心。
高拱嘆了口氣,說道:“這是個根本性的難題,唯一的解決之法就是朝廷同時擁有發(fā)表權(quán)和解釋權(quán),世上不乏好人,也不乏壞人……總要有人做壞人?!?/p>
李春芳說道:“朝廷必須有退路?!?/p>
張居正:“總要有人犧牲?!?/p>
“為何犧牲的是六部,是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北姶罄袘嵟?/p>
話到這個份上,已經(jīng)沒辦法好好說話了,更無法心平氣和。
三人索性也不裝了,
一向老好人的李春芳,淡然說道:
“因為內(nèi)閣凌駕于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之上,兩利相權(quán)取其重,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
高拱說道:“如內(nèi)閣和皇上之中,必須選一個犧牲,那只能是內(nèi)閣,同理……也是一樣?!?/p>
張居正頷首:“都是為了大局?!?/p>
眾大佬震怒。
“皇上,內(nèi)閣一家獨大,于江山社稷而言,是禍非福啊皇上。”
“皇上,內(nèi)閣狼子野心,還望三思啊?!?/p>
“皇上如執(zhí)意如此,請允準臣告老還鄉(xiāng)。”
……
朱載坖也有些犯難,只好安撫道:“諸位愛卿稍安勿躁,此番召眾卿來只是為發(fā)現(xiàn)問題,解決問題……并非決策,朕會一思再思,再思而三思?!?/p>
一群人并不買賬。
問題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解決問題的辦法也找到了,可這個方法,卻難以讓他們接受。
都是聰明人,明白這就是解決問題的唯一方式,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眾大佬齊齊下拜,異口同聲道:“請皇上收回開辦大明日報的決心!”
“眾卿快快請起?!?/p>
“請皇上收回!”
“……”
朱載坖只好看向內(nèi)閣三人。
三學士卻罕見的無視了皇帝的求助,這本就是個兩頭堵的難題,正如百姓與雜役,雜役與官吏……
最終,只能靠皇帝這個裁判。
朱載坖卻有些拿不定主意,這個兩頭堵的難題,還沒堵到下面,先把他給堵了……
許久,
“愛卿都請回吧,朕好好思量?!?/p>
言罷,不等眾人如何反應,徑直離開了國師殿……
~
大高玄殿。
了解始末的朱厚熜仔細想了想,道:“集權(quán)既是皇帝的集權(quán),也是大臣的集權(quán),沒可能既要集權(quán),又要制衡,你只能選一個,你更傾向選哪個?”
朱載坖苦笑道:“兒臣正是因為不知如何抉擇,才來叨擾父皇?!?/p>
朱厚熜默了下,問:“你能接受皇權(quán)旁落嗎?”
“這……不至于此吧?”朱載坖說道,“依照大明的制度,根本沒可能發(fā)生王莽篡位的情況,就連霍光那種級別的權(quán)臣也難出,大明不是漢朝,縱是開辦大明日報,縱是內(nèi)閣權(quán)柄再度提高,也不會皇權(quán)旁落!”
頓了頓,“昔年武宗駕崩的那段時間,楊廷和可謂是風頭無兩,傲視群雄……可即便是那個狀態(tài)下的楊廷和,一樣要規(guī)規(guī)矩矩辦事,依照武宗遺詔,遵照祖宗家法……父皇過于憂慮了?!?/p>
朱厚熜失笑搖頭。
朱載坖愕然,遲疑著說:“父皇是說因為永青侯?”
“你以為呢?”
“兒臣以為……”朱載坖仔細想了想,道,“即便沒有永青侯,楊廷和還是只能遵從武宗遺詔,遵照祖宗家法,父皇是最有資格繼承皇位之人,有沒有永青侯,都只有這一個結(jié)果?!?/p>
“不錯。”
“那父皇何以……?”
朱厚熜嘆了口氣,道:“我再換個問法,你是更在意一家,還是更在意千萬家?”
朱載坖想都不想,直接道:“自然是千萬家?!?/p>
“既如此,還有什么可糾結(jié)的呢?”朱厚熜笑了笑,既有欣慰,也有酸楚,輕嘆道,“你說的對,大明不是漢朝,不會有王莽,也難有霍光。”
聞言,朱載坖打消了心中的憂慮,同時,也有些奇怪,問道:
“父皇有所憂慮?”
“你既已堅定了信念,父皇的憂慮也就不是憂慮了?!敝旌駸姓坏溃熬桶凑漳愕南敕?,去做吧?!?/p>
朱載坖緩緩點頭,嘆道:“這件事注定沒辦法和和氣氣,唉……六部九卿都吵著要辭職呢。”
朱厚熜哂然一笑:“大明何時和和氣氣過?”
朱載坖怔了怔,苦笑點頭:“兒臣想去一趟連家屯兒?!?/p>
“去了也是白去?!敝旌駸姓f道,“內(nèi)閣三人給出的解法是最優(yōu)選,也是唯一的選項,李青也會這么選,你找他沒意義。若是想讓他為你平息六部九卿的憤怒……還是死了這條心吧?!?/p>
朱載坖陡然有些不舒服,悶悶道:“兒臣不覺得永青侯會袖手旁觀。”
“遇大事,李青自然不會袖手旁觀,可這是大事嗎?”
“這還不是大事?”
“沒有解法之前當然是,有了解法就不是了?!敝旌駸朽托Φ溃澳愣加写鸢噶?,還指望李青幫你平事?”
朱載坖突然有些傷情,自嘲道:“兒臣真是……福薄德淺啊?!?/p>
“你以為父皇走到今日這一步,全是靠著李青?”朱厚熜被兒子給逗樂了,笑罵道,“你爹我剛登基那會兒,外有楊廷和,內(nèi)有張?zhí)?,總比你這會兒難吧?李青在哪里?”
“楊慎喊出‘國家養(yǎng)士百五十年,仗節(jié)死義,正在今日’之語時,李青又在哪里?”
“是,李青給了我答案,可真正踐行的時候,從來都是你爹我一人的努力,甚至許多答案,都是你爹我自已悟出來的……”
“呵,你難?你能有多難?你難?誰又容易了?”
“你難過憲宗皇帝?你難過中宗皇帝?你難過成祖文皇帝?你難過太祖高皇帝?”
朱厚熜沒好氣道,“今父皇在,能給你解一時之難,可父皇又能護你多久?你也別指望李青,未來相當長的時間,他的戰(zhàn)場都不是廟堂了?!?/p>
頓了頓,“你是皇帝,你有自已的股肱之臣,不要這山望著那山高,珍惜眼前人才是正經(jīng)。”
朱載坖苦笑嘆息:“永青侯也說過和父皇類似的話,可兒臣……唉,兒臣本事不濟?!?/p>
“其實,也不需要你多英明,只要在大事上不糊涂就成了。”
“……”
朱載坖苦嘆道:“兒臣預感,未來……大明只會更難?!?/p>
“難的從不是大明,難的只是皇帝,只是大臣,只是當權(quán)者……”朱厚熜說。
“敢問父皇,兒臣該從哪個方向努力?”
“不用想這么遠,做好當下就是了?!敝旌駸姓f道,“相信你兒子,相信李青,相信未來的大臣,不必徒增內(nèi)耗。”
朱載坖苦笑道:“父皇言之有理,可兒臣怎敢懈怠?”
“我?guī)状握f過,不要太用力,用力過猛只會透支你的心力,不然,未來終有一日……你會承受不了。”
“兒臣不明白。”
“該你明白的時候你自會明白?!?/p>
朱載坖不理解:“現(xiàn)在不能說嗎?”
“不是不能,而是……算了?!敝旌駸姓f道,“答應父皇一件事?!?/p>
朱載坖怔了下,躬身道:“父皇請說。”
“如果有一天,你感覺太累,甚至感到萬念俱灰,不要跟人過不去,也不要跟自已過不去?!?/p>
朱厚熜帝王之氣盡去,慈祥且溫和的說:“累了,倦了,就躺一躺,沒什么的,不要難為自已?!?/p>
朱載坖無奈道:“父皇,兒臣不及您萬一,你這樣說話……兒臣完全不明所以啊?!?/p>
“沒關(guān)系,記住就好?!?/p>
朱厚熜拍了拍兒子肩膀,“真到那時候,你可以學一學父皇,放心好了,父皇不會怪你不爭氣?!?/p>
朱載坖哭笑不得道:“您總是喜歡做謎語人?!?/p>
“哈哈……這也是為你好,我這叫可憐天下父母心?!?/p>
朱載坖失笑道:“父皇您就不怕兒臣終其一生,也不能領(lǐng)悟?”
“不會的。”朱厚熜斂去笑意,嘆道,“該你明白的時候,你一定會明白,這個期限……不會太長了?!?/p>
朱載坖苦笑,索性也不問了,趁這機會,將高拱對融合漠北的諫策,以及張居正對西域的諫言,一并說與了父皇……
“高拱這個想法是不錯,不過……”朱厚熜說道,“兵行險招不是帥才,張居正就好很多?!?/p>
“父皇的意思是,融合漠北,一鼓作氣不可取?”
“不是,可取?!敝旌駸械?,“我是說,于宰輔而言,高拱的這個性格不太好。”
頓了頓,“我知道你更喜歡高拱,可大明更需要張居正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