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乾清宮中。
“多少,你說多少?”
“回皇上,一千……一千零七十八萬又四千五百三十二兩?!瘪T保硬著頭皮又重復(fù)了一遍。
“……復(fù)算過了嗎?”朱載坖咬著牙問。
“是,復(fù)算了三遍……”馮保遲疑道,“要不奴婢再命人算一遍,興許……真有多算的也說不一定?!?/p>
朱載坖自然明白馮保的弦外之音,搖頭嘆道:“不必了,傳旨寶鈔提舉司,速速再印價值三百萬兩的銀鈔,去吧?!?/p>
“奴婢遵旨,奴婢這就去辦。”馮保知道皇帝的心情糟糕透了,匆匆行了個禮,便要告退。
“等一下?!?/p>
馮保立時止步。
朱載坖提筆蘸墨,龍飛鳳舞的寫下一張字條,又蓋上印璽,悶聲說道:
“傳朕旨意,再印價值一千萬兩的大明寶鈔?!?/p>
不應(yīng)該是圣旨嗎?馮保滿心狐疑地躬身上前,雙手接過,不經(jīng)意迎上皇帝的眼神,馮保這才明悟。
——不能聲張!
“知道怎么做了嗎?”
“奴婢明白!”馮保恭聲道,“寶鈔未入內(nèi)帑之前,絕不會傳到外廷耳中,一個寶鈔提舉司,東廠要還看不住,也沒存在的必要了?!?/p>
“明白便好?!敝燧d坖心累地揮了揮手,“去吧?!?/p>
“是?!?/p>
馮保匆匆告退。
朱載坖長吁短嘆一陣兒,揚聲道:“來人,傳陸炳……”
陸炳受召而來時,朱載坖的中旨已經(jīng)擬好了。
這次,朱載坖沒有拐彎抹角,直接了當(dāng)?shù)溃骸半拗灰Y(jié)果!”
陸炳又瞧了眼中旨內(nèi)容,遲疑道:“皇上,臣沒辦法保證不會有人……詈罵君父。”
“這就是朕的事了?!敝燧d坖決然道,“朕的事朕自已扛,不過錦衣衛(wèi)絕不能慫,明白?”
陸炳嚴肅道:“臣定不負皇上?!?/p>
“嗯,去吧。”
“是!”
陸炳一禮,告退離去。
朱載坖眉頭緊皺,又是一陣盤算,接著又傳召高拱覲見。
對高拱,朱載坖有著無與倫比的信任。
修建鐵路的花銷,擴張寶鈔貨幣的舉動,推行繼承者稅的國策……沒有任何隱瞞的說與了高拱。
事實證明,朱載坖的真心并未被辜負,高拱完全站在他這邊,且表示會為皇帝分擔(dān)一部分壓力。
同時,還對鐵路稅進行了‘優(yōu)化’……
大明財政幾乎到了舉步維艱的地步,高拱這個次內(nèi)閣輔兼吏部天官,也早已養(yǎng)成了能省則省,能撈多撈的性格。
不然,當(dāng)初俞大猷也不會親熱的問候他全家了……
君臣相談甚歡,這一番下來,朱載坖苦悶的心情也大為緩解,同時,思路也打開了。
“高先生,經(jīng)你這么一說,朕愈發(fā)覺得這鐵路的價值被低估了,這將是源源不斷的創(chuàng)收啊……唉,只可惜朝廷財力不足?!?/p>
高拱也是一嘆,隨即道:“臣倒是有一計,只是……不太光彩?!?/p>
“哦?”朱載坖精神一振,催促道,“財政已然如此,先生直言便是,難道對朕還不能推心置腹?”
高拱嘆了口氣,道:“李家有錢!”
“……朝廷雖然支付的是銀券,可歸根結(jié)底與真金白銀無異,只要李家兌換,朝廷只能兌換,否則銀券信用必定崩盤,一崩……可就全崩了啊?!?/p>
朱載坖苦笑道,“李家是有錢,可這類的工程花費著實不小,且李家的家產(chǎn)也分出去了大半,總不能……斷了李家的現(xiàn)金流吧?”
“皇上仁德?!备吖肮ЬS了句,繼而干笑道,“讓李家修鐵路,再以銀券結(jié)算,一次還好,一而再……確實不太仁道,不過,若是用真金白銀的錢呢?”
朱載坖笑容更苦,無奈道:“沒錢啊?!?/p>
高拱遲疑了下,說道:“稅也是錢啊?!?/p>
“稅也是錢……你的意思是用稅抵?亦或說……”朱載坖驚道,“李家修路,李家收稅?”
“是!”高拱深吸一口氣,道,“皇上,臣有狂悖之語,皇上可愿一聽?”
這也就是高拱了,換了別人,要么沒這個膽子說,要么皇帝沒這個忍耐度。
“說!”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扇粽媸侨绱耍瑲v朝歷代,乃至我大明,都無法完全杜絕土地兼并?又怎會是千年田八百主?”
高拱誠摯道,“皇上,秦六合一統(tǒng),棄分封改郡縣,今時看來無比正確,可在當(dāng)時呢?世官,世爵,還有府兵制……何以更為忠心?正是因為享受到了‘公器私有’帶來的利益。
正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利益永遠是第一驅(qū)動力!
……”
高拱滔滔不絕。
朱載坖臉都黑了。
雖然他也很心動,雖然他也明白這樣做能帶來不小的創(chuàng)收,可他沒辦法接受。
“朕只問你,如此朝廷體面何在?”
高拱恭聲道:“皇上說的是,朝廷體面不能不顧,臣也不是主張出售公器,只是以折中的方式……這就好比地主,地主的田也是要交稅的,可地主的田也可以租出去,包括最底層的農(nóng)戶……田是國家的,也是個人的,鐵路……亦可如此?!?/p>
朱載坖有些聽明白了,神色緩和了許多,沉吟道:
“你的意思是,朝廷還是要收稅的,就好比耕地,朝廷只取田地收成的極小一部分,更多的收成歸耕作者所有?”
“圣明無過皇上?!备吖八闪丝跉?,干笑道,“打個不甚恰當(dāng)?shù)谋扔鳌⒆砸殉鲑Y修建的鐵路相當(dāng)于皇莊,民間出資修建的鐵路相當(dāng)于民田。”
這個比喻更通俗易懂,朱載坖徹底搞清楚了高拱的用意,不過,卻還是猶豫……
“呵呵,不過城外千余畝良田,你們這些人,總要有事兒沒事兒提一嘴?!?/p>
“……臣言語無狀,請皇上恕罪。”
“呼……這件事朕要好好考慮一下?!?/p>
高拱恭聲稱是,想了想,又道:“皇上,江南最是富庶,臣以為推行繼承者稅,可以用借助大明月報。”
“這一來呢,張?zhí)谰驮谀沁叄谒砸簿褪巧訋值氖拢贿@二來呢,仇富是百姓的普遍心理,這種‘熱鬧’自是喜聞樂見;這三來呢,商紳、地主……這些富紳大多都是官紳,要么本人做官,要么家族有人做官,民間輿情一起,這些人也就不太敢公然反對了?!?/p>
高拱干笑道:“官場之上,沒人不愛惜羽毛,沒人不在意個人名聲?!?/p>
朱載坖含笑頷首:“嗯,先生此計甚妙,朕稍后會傳旨張居正,令他督辦此事?!?/p>
“皇上圣明?!?/p>
……
大高玄殿。
朱厚熜與黃錦憶往昔,主仆二人正得趣兒呢,瞅見朱載坖到來,不由大感掃興。
“這是又遇上什么事了?”朱厚熜語氣充滿無奈。
黃錦則是行了個禮,知趣兒地退了出去。
朱載坖也見了個禮,接著,將高拱的諫策,一五一十是與了父皇……
朱厚熜蹙眉沉思。
許久,
“先不急,鐵路開通之后,先收上兩年稅,對鐵路的收支了如指掌,做到心中有數(shù)之后,再做打算!”
朱載坖訝然道:“父皇,您……不反對嗎?”
朱厚熜啞然失笑:“高拱這一計策,直白來說就是借雞生蛋,無本的買賣干嘛不做?至于你的顧慮……其實從來都不存在!”
“不存在?”
“是啊……不存在?!敝旌駸袊@道,“皇帝坐擁天下不存在,皇帝予取予奪亦不存在,天下從不是皇帝一人的天下……所以啊,皇帝的包袱不要那么重,別覺得這樣跌份兒。真要說……薅李家羊毛就不跌份兒了?”
頓了頓,“而且這也不是公器私有,投資的一方得到相應(yīng)的回報之后,雞也好,蛋也好,就全是朝廷的了?!?/p>
朱厚熜輕笑道:“不要這么擰巴,要是這樣算出售公器,那運河南來北往的商船怎么算?算不算朝廷把運河這個公器,出售給了商紳?”
被父皇這么一說,朱載坖頓時好受多了,思及如此能為朝廷帶來更多的財政收入,心情更是無比暢快。
“還是父皇英明!”
朱厚熜笑了笑,問道:“你還記得昔年海瑞被檻送京師,父皇與他在大牢里的談話嗎?”
“兒臣……還記得大部分內(nèi)容。”
朱厚熜沒有考問,只是道:“問題是解決不完的,更沒可能一下子解決所有問題,問題之后還是問題,且問題還會越來越嚴重,越來越難解決……事要一件一件做,不要為太遙遠的問題嚇到。”
“兒臣只是……只是基于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的心理。”朱載坖訕訕找補。
“這本不為錯,不過你太多愁善感了,一味著眼于此,只會讓你徒增內(nèi)耗,其實大可不必。”
“兒臣……就這么不堪嗎?”
“呵呵……父皇不是打擊你,也非是覺得你不堪?!敝旌駸行χf,“只是因為可能輪不到你來解決,而且你認為的問題,可能就不是問題,還有就是……問題它是會變的,甚至千變?nèi)f化,即便今日的你想到了解法,未來多半也用不上?!?/p>
朱載坖緩緩點頭:“謝父皇教誨,兒臣記住了?!?/p>
“打起精神來!”朱厚熜沒好氣道,“挺胸,抬頭,直起腰,年紀輕輕,卻一股子暮氣,哪里有個年輕人的樣子?去去去,哪怕是去睡女人,也比整日愁容、唉聲嘆氣來的強?!?/p>
“哎,是,兒臣告退。”朱載坖悻悻然,灰溜溜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