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皇爺爺曾說過,永青侯行事一向不慮成,先慮敗,允許一切事情發(fā)生?!?/p>
朱載坖進一步解釋道,“這是一種極其難得的強者心態(tài),父皇就沒有,你皇爺爺這般,就是想讓你具備這種強者心態(tài)?!?/p>
朱翊鈞撓撓頭,訕然道:“父皇以為……兒臣具備了強者心態(tài)嗎?”
“具備了。”
“真的?”
“當然啊?!敝燧d坖溫和道,“比如今日早朝,你并未因群臣的‘壞’而氣餒,面對群臣的‘壞’,你選擇努力抗爭;比如你知道了它,你允許它的存在?!?/p>
被父皇如此肯定,小家伙有些不好意思,干笑道:“父皇過譽了……啊,對了,既是如此,父皇又何以告知兒臣這些?”
“因為你足夠優(yōu)秀啊?!敝燧d坖呵呵笑道,“我遠遠不如你皇爺爺,不過,有一點卻遠超你皇爺爺。”
“?”
“我兒子比他兒子優(yōu)秀太多了。”
“???”
朱翊鈞一時也不知該開心,還是該難過,尷尬極了。
朱載坖沒讓他為難,公布答案:“今日我不說,改日你皇爺爺也會說與你聽,因為你已經(jīng)具備了強者心態(tài)?!?/p>
“還記得你皇爺爺說的要緊話嗎?”
“清醒的,理智的,樂觀的,才是正確的?!?/p>
朱載坖說道:“你很樂觀,認知卻不夠客觀,接下來,自然要把這短板給補上?!?/p>
“原來如此……”
朱翊鈞徹底明悟,嘿嘿道,“兒臣有父皇,有皇爺爺,有李先生……兒臣太幸福了,如父皇也如此,父皇定然更優(yōu)秀。”
小家伙嬉皮笑臉道:“那樣的話,您兒子可就沒有皇爺爺?shù)膬鹤觾?yōu)秀了?!?/p>
朱載坖呆了呆,繼而忍俊不禁:“調(diào)皮!”
“嘿嘿……實話嘛?!?/p>
父子正樂,
站殿小太監(jiān)卻不合時宜地走進來,稟報道:“啟稟皇上,李大學(xué)士、高大學(xué)士求見?!?/p>
朱載坖瞧了兒子一眼,這才道:“宣。”
俄頃,
二人緩步走進來。
見太子也在,不禁一怔。
“兩位愛卿……啊,不必行禮了?!敝燧d坖擺了擺手,問道,“二位是為太子而來吧?”
二人止住行大禮的動作,改為躬身一揖,點了點頭。
高拱與皇帝最為親近,也隨意慣了,當即道:“皇上,可否讓太子移步?”
朱載坖笑了笑,問兒子——“你移是不移?”
“不移!”朱翊鈞昂首挺胸,干脆利落。
高拱:“……”
李春芳怕高拱好心辦壞事,遂接言道:“殿下莫要誤會,臣等來此,還是為了財政問題,非是針對殿下,亦不敢針對殿下。”
“李大學(xué)士說的是,臣等二人是為國事而來?!备吖笆掌鹌?,附和稱是。
朱翊鈞笑呵呵道:“本宮是儲君,難道聽不得國事?”
頓了頓,“兩位大學(xué)士無需憂慮,本宮身為太子,豈無容人之量,聽不得逆耳忠言?二位有言但言便是,縱是彈劾本宮亦無妨?!?/p>
二人對視一眼,都有些無奈。
“說事吧?!敝燧d坖道。
李高稱是。
李春芳率先發(fā)言:“適才早朝,太子殿下說生于憂患死于安樂,臣等亦深以為然,今我大明之所以如此鼎盛,正是因為列祖列宗的虛心求進,驕傲自滿確不可取……”
老李頭深諳語言的藝術(shù),比高拱說話好聽多了。
“太上皇是千古圣君,皇上亦然,登基之初,便下放了民間與日本國的貿(mào)易,正所謂,市通則寇轉(zhuǎn)而為商,市禁則商轉(zhuǎn)而為寇……”
李春芳嘆服道,“戚繼光奮戰(zhàn)多年,雖戰(zhàn)績輝煌耀眼,卻遠不抵皇上一計妙手。東南沿海之倭寇,非是亡于戚繼光之手,而是皇上之功……”
高拱見他凈說虛的,半天也不點主題,索性搶過話頭,道:
“如今倭寇銷聲匿跡,如此大費周章,大肆花費的操練水師……臣斗膽問太子殿下,如此是否小題大做呢?”
頓了頓,“還望殿下恕臣無禮?!?/p>
聽聞父皇一席話的朱翊鈞,已經(jīng)消弭了許多主觀偏見,說道:
“高大學(xué)士不知全貌,且也是基于朝廷財政狀況出發(fā),忠心可鑒?!?/p>
高拱皺了皺眉,試探著問:“全貌?”
朱翊鈞頷首道:“海外并不太平,兩位大學(xué)士都聽說過佛郎機吧?”
二人當然知道佛郎機,弘治年間,大明與佛郎機有過一戰(zhàn),威武大將軍炮,正是由佛郎機炮改良而來,這些都是載有明文的。
“如今佛郎機內(nèi)憂外患,為了轉(zhuǎn)移矛盾,唯有對外發(fā)起戰(zhàn)爭,而我大明,就是最好的目標對象。”
朱翊鈞說道,“戚繼光的抗倭兵,何以編入水師?正是基于此,只是戰(zhàn)爭還未開啟,貿(mào)然公之于眾,只怕會惹得人心惶惶……”
“臣打斷一下,太子殿下怎知這些?”高拱狐疑,“臣身為內(nèi)閣大學(xué)士,也算是兢兢業(yè)業(yè),對國計民生乃至方方面面,都不敢不知……可此事,臣卻沒有半點耳聞?!?/p>
李春芳也道:“信息的出處是……?”
“永青侯!”
別啥事兒都往永青侯身上推行不行?二人雖然也不爽李青的霸道行徑,卻也相信永青侯的人品。
準確說,是相信永青侯在國之大事上的人品。
不說高拱,老實人李春芳都不信,正色道:“非是臣等不敬,殿下此言,臣等實無法相信?!?/p>
朱載坖接過話頭:“永青侯就在京師,兩位不信可以去求證?!?/p>
二人不想求證永青侯,無他,人都不問廟堂事了,再去‘麻煩’永青侯,萬一激起了再入廟堂之心可就得不償失了。
再者,遇事就去拜訪永青侯,也顯得自已無能。
高拱甕聲道:“永青侯從海外回來已有數(shù)年,也不止一次的來過京師,為何從未提及?”
“早就提及了,只是沒對你們提及。”朱載坖吁了口氣,“不然,永青侯何以肢解金陵李家?”
二人一怔。
高拱立即指出漏洞,問:“也就是說,永青侯一回來,就說與了皇上,太上皇?”
“嗯?!?/p>
“可幾年都過去了,何以不見佛郎機?”
朱載坖一怔。
李春芳立即跟進,道:“縱觀永青侯近兩百年來的作為,確是善謀大局,令人折服,可永青侯并非神仙,無法預(yù)測未來……數(shù)年過去,佛郎機又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永青侯身在大明,如何得知?”
高拱附和道:“小到一家,大到一國,都是實時變化的,永青侯只是基于當初看到的情況,做的預(yù)測,如今數(shù)年都不見其動作,也間接證明了永青侯的預(yù)測與事實產(chǎn)生了極大偏離?!?/p>
“這個……”朱載坖一時也找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只好道,“永青侯對政治的理解,相信你們當清楚?!?/p>
“皇上啊,您難道不覺得如此太過兒戲?”高拱痛心疾首道,“這許多年來,朝廷被財政問題折騰成了什么樣子,臣等清楚,您更清楚。說難聽點兒,恨不得一個子兒掰成兩瓣花,僅憑永青侯臆測就如此花費……敢問皇上,如何令臣二人,以及滿朝大臣信服?”
李春芳苦笑嘆息:“朝廷沒錢了啊皇上,大明三大營中,屬神機營最是燒錢,可即便是神機營,比之水師……也是自愧不如啊?!?/p>
“皇上,這一個決策的花費,咱們以前從牙縫里省出的預(yù)算全部搭進去,也不過是九牛一毛……漠北融合還要不要進行了,西域還要不要扶持了,普及教育還要不要繼續(xù)了……”
“好了好了。”
朱載坖頭疼的厲害,“兩位愛卿若有疑議,可去大高玄殿找永青侯!”
高拱當即拱火道:“皇上,您才是皇上??!”
剛還對父皇五體投地的朱翊鈞,此刻對父皇的行為,卻是有些不舒服,哼道:
“既然父皇是皇上,兩位愛卿何以質(zhì)疑父皇?”
高拱淡然道:“殿下意氣用事了,國之大事豈可兒戲?”
朱翊鈞聳了聳肩,撇嘴道:“也就是說,父皇的話是兒戲了?”
“若是臣惹了太子殿下不滿,還請殿下責(zé)罰,臣絕無怨言,可這件事上,臣不認為自已錯了,不認為是對皇上不恭。”
高拱硬邦邦道,“恕臣斗膽,殿下雖天資聰穎,卻終是年幼,許多事,還沒有一個完整的認知,更不明白為了這盛世,朝廷付出了什么?!?/p>
李春芳趕忙打圓場道:“高大學(xué)士性情急躁了些,非是對殿下不恭,還請殿下恕罪。”
“本宮不至于這么小心眼兒。”朱翊鈞輕輕搖頭,嘆道,“佛郎機沒來之前,無法取信于人,佛郎機來了,又都晚了。這件事壓根兒就沒辦法證明!”
高拱說道:“既然沒辦法證明,臣以為……還是不花費為好?!?/p>
李春芳頷首道:“不錯。即便佛郎機真打過來了,以大明的國力,還制服不了?”
朱翊鈞還欲再辯。
朱載坖先一步拍板道:“兩位去大高玄殿吧,那里有你們想要的答案!”
頓了頓,“我是皇帝,太上皇更是太上皇!”
二人:“……”
“去吧?!?/p>
“……是?!?/p>
目送二人走出大殿,朱載坖這才道:“是不是覺得父皇不對?”
“兒臣不敢?”
“呵呵……能用干嘛不用?”
朱翊鈞默了下,道:“兒臣想靠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