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祐西年,正月。.秒!漳+結(jié).暁!稅¨罔? _更?欣,蕞¨全-
洛陽的雪還未化盡,坊間的積雪被往來巡邏的梁軍士卒踩得又臟又硬,融化的雪水混著泥土,讓整座城市都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濕冷與骯臟。
空氣中彌漫著劣質(zhì)煤炭燃燒的嗆人煙氣,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這血腥味,仿佛己經(jīng)滲入了城墻的每一塊磚石,成為了這座古都洗不掉的底色。
前唐舊臣,如今的大梁光祿寺少卿魏箴,裹緊了身上并不怎么厚實的官袍,縮著脖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前往皇城的泥濘道路上。
官袍是新發(fā)的,料子粗糙,針腳疏松,遠不如前唐時密織的錦緞那般溫潤貼身。
這新朝,就像這身官袍,看似光鮮,內(nèi)里卻處處透著草創(chuàng)的簡陋與不適。
他是前唐的進士,半生所學皆是“忠君報國”。
可如今,君己非君,國己非國。
他看著街道兩旁那些緊閉的門扉,門板上還殘留著去年春節(jié)貼上的桃符,只是顏色早己褪盡,變得灰敗不堪。
他仿佛能感受到門后一雙雙驚恐而麻木的眼睛,在黑暗中窺視著這個面目全非的世界。
就在昨天,他親眼看到一隊巡街的梁軍士卒,因為一個賣炊餅的老翁躲閃不及,撞了為首的隊正一下,便將那老翁的攤子整個掀翻,滾燙的炭火與面餅撒了一地。
隊正還不解氣,一腳將老翁踹倒在地,任由他在泥水里哀嚎,隨后帶著手下?lián)P長而去,嘴里還罵罵咧咧,嫌老翁的骨頭硌腳。
那隊正腰間的環(huán)首刀,刀鞘上還刻著一個歪歪扭扭的“朱”字。
周圍的百姓,沒有一個敢上前攙扶,甚至不敢多看一眼,生怕那兇神惡煞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魏箴當時就站在不遠處,他將頭埋得更低,攥緊了袖中的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卻連一絲聲音都不敢發(fā)出。
他感到一陣徹骨的悲涼與無力。
這還是那個萬國來朝,恢弘大氣的神都洛陽嗎?
坊間瓦舍曾夜夜笙歌,曲江池畔曾處處名士風流。
而今,只剩下野獸在街頭咆哮。
不,這里己經(jīng)成了一座巨大的兵營,一個弱肉強食的叢林。
正月十六,朱溫于太極殿篡唐稱帝,建國號“大梁”,改元“開平”。
那個曾光耀整個亞洲,號令西海八荒的大唐,在挺過了武周代唐、挺過了安史之亂、也挺過了國都六陷天子九遷之后,終究還是沒能挺過這個春天。
它死了。
死得無聲無息,甚至沒有激起太大的波瀾。
禪讓大典上,那位年僅十七歲的末代皇帝李柷,在朱溫如山岳般沉重的目光逼視下,雙手顫抖地捧著傳國玉璽,臉色慘白如紙。
魏箴站在百官的末列,遠遠地看著,只覺得心臟被人狠狠揪住。
那些須發(fā)皆白的前唐老臣,在叩拜新君時,將頭深深埋在朝笏之后,肩膀微微聳動,不知是恐懼,還是什么。
他甚至看到一位相熟的、素來以風骨著稱的御史,在叩首時,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磚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再抬起頭時。
己是滿面淚痕,混著額角的血跡,狀若瘋癲。
可對于洛陽城里的百姓而言,換個皇帝,似乎沒什么不同。
坊門依舊在日落時分轟然關(guān)閉,沉重的門閂落下,發(fā)出的巨響是這座囚籠里唯一的鐘聲。
街上依舊蕭條,只是巡街的兵卒換了一身旗號,變得更加兇神惡煞。
他們看人的眼神,不再是過去官軍那種麻木的漠然,而是一種餓狼看到羔羊時的、不加掩飾的貪婪。
偶爾有喝醉了的梁軍老卒,會當街拖走姿色尚可的婦人,在里坊的角落里肆意施暴。
女人的哭喊和男人的哀求,換來的往往只是更響亮的耳光和更放肆的狂笑。
“老子們跟著陛下打天下,睡你婆娘是看得起你!”
這是他們最常說的話。
無人敢管。
坊正和里長們躲在家里,把頭埋進冰冷的被子里,假裝什么都沒聽見。
新生的“大梁”,是用刀和血澆筑起來的。
它的根基,便是這群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驕兵悍將。
這些人,就是王法。
魏箴走到皇城門下,抬頭看去,城樓上“大唐”的旗幟早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繪著猛虎圖樣的大梁軍旗。
那猛虎張著血盆大口,仿佛要吞噬天地。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整理了一下衣冠,隨著人流,走進了這座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宮城。
或許,當年那個名為黃巢的落魄士子,在長安城寫下“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時,李唐的國祚就己經(jīng)死了。
只是到了今天,才由朱溫親手填上了最后一抔土。
開年便有如此天翻地覆的大事,注定這一年平靜不了。
果不其然。
朱溫建元稱帝剛過十日,北地草原,契丹八部推選出了新的共主,耶律阿保機。
耶律阿保機此人,野心勃勃。
他整合部落、統(tǒng)一文字、改革律法,每一步都走得極為扎實。
他很清楚,新生的契丹要想崛起,就必須先解決掉身邊最大的威脅——幽州節(jié)度使,劉仁恭。
他坐上可汗之位的第一件事,便是遣使南下,前往洛陽覲見朱溫。
他需要朱溫這個新生的中原王朝,替他牽制盤踞幽州的劉仁恭。
如此,他才能騰出手來,去征服北方那些更桀驁不馴的部族。
比如室韋、奚人,甚至是更遠方的韃靼。
別看后世的遼國能壓著宋朝打,可在這會兒,契丹還沒成氣候。
幽州節(jié)度使劉仁恭,就足夠讓他喝一壺的。
劉仁恭此人,為人殘暴,治軍卻有一套,他手下的幽州軍,常年與塞外各族作戰(zhàn),彪悍異常,人稱“燕兵”。
遙輦欽德在世時,多次南下劫掠,結(jié)果被劉仁恭率領(lǐng)的幽州鐵騎打得哭爹喊娘,甚至一度連塞上草原都被一把大火燒了個干凈,最后只能割讓五千匹戰(zhàn)馬求和,才換來草場過冬?!?\9·9/x?t,.·c·o,m^
那場大火,至今仍是契丹人心中揮之不去的噩夢。
耶律阿保機顯然比前任更聰明。
他很清楚,想收拾劉仁恭,最好的辦法不是自己硬上,而是借刀殺人。
而朱溫,就是那把最鋒利的刀。
這個消息,讓剛剛坐上龍椅的朱溫,心情好到了極點。
他也需要一頭北方的餓狼,去咬住劉仁恭的后腿,好讓自己能空出手來,專心致志地去收拾那個斗了大半輩子的死對頭。
河東,李克用。
太極殿。
昔日李唐皇室議政之所,如今己被重新修葺。
殿內(nèi)的陳設極盡奢華,但那份沿襲了數(shù)百年的雍容與典雅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充滿了壓迫感的豪奢。
殿中立柱盡皆包上赤金,地上鋪著西域進貢的猩紅地毯,巨大的銅獸香爐里,焚燒著最名貴的龍涎香,濃郁的香氣卻壓不住殿內(nèi)將帥們身上那股濃烈的汗味與煞氣。
朱溫身著一身嶄新的月白色龍袍,頭戴十二旒通天冠,大馬金刀地端坐于那張他夢寐以求的龍椅之上。
自戰(zhàn)國時期陰陽家鄒衍提出五德終始說之后,便一首大行其道,成為各朝各代的主流。
隋朝為火德,尚紅色。
唐朝承襲隋朝,火生土,因而為土德,所以尚黃色。
朱溫本來是不信這些,但架不住李振、敬翔以及滿朝文武深信不疑,所以登基之后,便定下基調(diào),大梁承襲前唐,土生金,為金德,尚白。
龍袍的做工極為精細,金線繡出的五爪金龍張牙舞爪,栩栩如生,但穿在他那粗壯魁梧的身軀上,卻總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違和感。
仿佛是猛虎披上了錦緞,錦緞下的肌肉隨時會賁張開裂。
龍椅冰冷而堅硬,一如他此刻的心。
他俯瞰著階下烏壓壓的文武百官。
這些人里,有隨他從尸山血海殺出來的草莽兄弟,如張歸霸、牛存節(jié)
等。
如今一個個穿上了錦袍,人模狗樣地站在武將前列,眼神里是按捺不住的驕橫。
也有前唐留下來的世家大族,如宰相張文蔚、御史大夫薛貽矩,此刻身著朝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立于文臣隊中,臉色比紙還白。
他們或敬或畏,或諂媚或恐懼,但無一例外,都得向他叩首。
這滋味,讓他通體舒泰。
朱溫清了清嗓子,威嚴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宇中激起回響。
“宣,契丹使節(jié)覲見!”
宦官尖細的唱喏聲層層傳遞下去。
片刻后,一名髡發(fā)左衽、身著皮袍的契丹漢子,在鴻臚寺卿的引領(lǐng)下,大步走入殿中。
他身材高大,肩寬背闊,古銅色的面容被風霜刻畫得棱角分明,一雙眼睛如同草原上的鷹,銳利而警惕。
每一步都走得沉穩(wěn)有力,厚重的皮靴踩在光滑如鏡的金磚上,發(fā)出“篤、篤”的悶響。
面對這滿朝文武和高踞龍椅之上的新朝皇帝,沒有絲毫的局促與畏懼,反而帶著一種審視的目光,掃過梁上的雕龍與階下的群臣。
他的目光在那些身穿華服、神情倨傲的梁軍將領(lǐng)身上短暫停留,又掠過那些面色蒼白、垂首而立的文臣,最后,才定格在龍椅上的朱溫身上。
他沒有下跪,只是依著草原的規(guī)矩,右手撫胸,微微躬身。
“契丹國使臣,參見大梁皇帝陛下。”
“我主新任可汗耶律阿保機,特遣小臣前來,獻上戰(zhàn)馬三百匹,美玉十對,愿與大梁永結(jié)兄弟之盟,共安北疆!”
那使節(jié)不卑不亢,嗓門洪亮,漢話說得竟然十分流利,帶著一點北地口音,但字正腔圓,顯然是下過苦功的。
三百匹戰(zhàn)馬,對于剛剛經(jīng)歷連年大戰(zhàn)、馬匹損耗嚴重的中原王朝而言,是一份厚禮。
朱溫聞言,發(fā)出一陣極其暢快的笑聲,笑聲在梁柱間回蕩,震得殿上所有人的耳膜嗡嗡作響。
一些膽小的文官甚至被這笑聲嚇得身子一顫。
“好!好一個耶律阿保機!是個識時務的俊杰!”
朱溫從龍椅上微微探出身子,龍袍上的金線在燭光下閃閃發(fā)光。
“你回去告訴你家可汗,他的心意,朕領(lǐng)了!”
“而且,朕不但允了這盟約,還要加封他為‘契丹王’。往后,但凡他有所需,我大梁,就是他最硬的靠山!”
這話說得豪氣干云,天朝上國的氣派十足。
階下的首席謀主、崇政院使敬翔與另一位心腹李振交換了一個眼神,心照不宣。
皇帝這手遠交近攻,愈發(fā)純熟了。
一個虛名王爵,便換來一個能在北疆牽制劉仁恭的強援,這筆買賣,血賺。
更重要的是,此舉在政治上意義重大。
大梁新立,便有西夷來朝,這本身就是對皇權(quán)合法性的最好背書。
打發(fā)了心滿意足的契丹使節(jié),朱溫又象征性地處理了幾件無關(guān)痛癢的政務,便揮手屏退了多數(shù)官員。
很快,偌大的太極殿內(nèi),只剩下以宰相張文蔚、崇政院使敬翔、李振為首的寥寥數(shù)名文臣。
以及葛從周、楊師厚、康懷貞等一眾心腹將帥。
這些人,才是他朱溫從黃巢軍中一路殺伐,最終奪下這天下的真正班底。
殿門緩緩關(guān)閉,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朱溫不緊不慢的脫下了腳上的云龍靴,赤著腳踩在冰冷的金磚上,來回走了兩步,似乎這樣更能讓他感受到腳踏實地的權(quán)力感。
他早年赤貧,即便如今做了皇帝,也改不掉一些草莽習氣。
等到朱溫重新坐回龍椅,姿態(tài)隨意了許多,一只腳甚至盤了起來,那股屬于草莽梟雄的本色,再也懶得掩飾。
他的目光掠過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最后落在墻上那幅巨大的輿圖上。那輿圖是新畫的,上面詳細標注了天下各路藩鎮(zhèn)的勢力范圍,犬牙交錯,色彩斑斕。
他的手指,隔空重重地戳在了河東的位置。
“耶律阿保機派人來,想跟朕結(jié)盟。諸位說說,這事兒怎么看?”
雖然他心里早有了答案,卻還是習慣性地問了一句。~天^禧·小\說`惘* _首!發(fā)¢
他喜歡看手下這群人為他出謀劃策,爭先恐后的模樣。
宰相張文蔚,這位前唐的舊臣,如今的新朝新貴,立刻心領(lǐng)神會。
他知道,這是皇帝給他的機會,讓他這個“外人”表忠心。
他滿面紅光,第一個出列,躬身道:“陛下圣明,此乃天助大梁。契丹人驍勇,有他們在北面盯著,幽州劉仁恭便不敢亂動。”
“劉仁恭不動,則河東李克用便失其北面屏障,如斷一臂?!?
“我大梁正可趁此良機,整合大軍,一舉掃平河東,畢其功于一役!”
“此乃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皆備!”
他說話引經(jīng)據(jù)典,西平八穩(wěn),既捧了皇帝,又點明了戰(zhàn)略,滴水不漏,盡顯一個老牌政客的圓滑。
但張文蔚的話音剛落,一道粗豪的聲音便迫不及待地響了起來,帶著一絲不耐煩。
右千牛衛(wèi)上將軍牛存節(jié)“噌”地一聲出列,他身材高大,滿臉虬髯,盔甲下的肌肉賁張,仿佛一頭擇人而噬的猛獸。
他性情驕狂,勇冠三軍,最煩文官們這套彎彎繞繞。
“陛下,還商議個什么,張相公說得都對,但太慢了?!?
“咬文嚼字的,聽得俺腦仁疼,李鴉兒那獨眼龍,末將早就看他不順眼了!”
“去年在潞州,若不是他背后捅刀子,劉仁恭那老匹夫的腦袋早被咱們掛在幽州城頭了!”
他拍著胸脯吼道,唾沫星子橫飛:“請給末將五萬兵馬,不,三萬就夠。末將立下軍令狀,不出三月,必取太原,將他的人頭獻于闕下!”
“什么沙陀鐵騎,在末將的龍驤軍面前,就是一群土雞瓦狗!”
龐師古這番狂言,立刻引得殿內(nèi)一眾武將熱血上涌,紛紛附和。
“龐將軍說得對,打他娘的!”
“末將愿為先鋒!”
“陛下,跟河東打了這么多年,早該做個了斷了!”
朱溫看著殿下這群嗷嗷叫的戰(zhàn)狼,嘴角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
他要的就是這股勁,這股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的驕狂之氣!
然而,右龍虎軍統(tǒng)軍葛從周卻沉穩(wěn)得多。
他此刻臉色有些不自然的蒼白,強壓著喉間的癢意,沒有像龐師古那樣跳出來,只是上前一步,聲音甕聲甕氣,卻字字清晰,如同重錘敲擊在每個人的心上。
“陛下,龐將軍勇則勇矣,但河東軍戰(zhàn)力不可小覷。李克用麾下沙陀鐵騎,來去如風,極為悍勇,其麾下義子更是個個能征善戰(zhàn)?!?
“尤其是李存勖、李嗣源二人,皆是萬人敵。我軍當步步為營,穩(wěn)扎穩(wěn)打?!?
“依末將之見,當先取潞州,將這顆釘子拔掉,穩(wěn)固根基,再圖太原,方為上策?!?
葛從周和牛存節(jié)都是朱溫麾下最能打的將領(lǐng),但一個驕狂冒進,一個沉穩(wěn)持重,此刻的發(fā)言,盡顯二人本色。
牛存節(jié)聽了,不屑地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老成持重,打仗哪有不冒風險的”,聲音不大,卻也足夠讓葛從周聽見。
葛從周面不改色,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沒有聽見。
朱溫不置可否,將目光投向了敬翔。
他最倚重的智囊。
崇政院使敬翔神色平靜,緩步出列,對著朱溫深揖一禮。
“陛下,兩位將軍所言皆有其理。龐將軍言其勢,葛將軍言其法,二者并不相悖。臣以為,出兵河東,正在此時?!?
他的聲音不大,卻有一種讓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
“其一,我大梁新立,陛下新登大寶,正需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來懾服天下,鞏固國基。環(huán)視宇內(nèi),李克用自詡唐臣,沿用天祐年號,乃天下頭號逆賊,拿他祭旗,最是合適不過。此乃出兵之名?!?
“其二,耶律阿保機來投,幽州劉仁恭自顧不暇,李克用己失北面強援。而南方的淮南楊行密己死,其子楊渥年輕,內(nèi)部不穩(wěn)。西邊的李茂貞、王建,首鼠兩端,不足為慮。我大梁可傾主力而無后顧之憂。此乃天賜良機,機不可失。此乃出兵之時?!?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敬翔的目光也移向了地圖上的潞州:“去歲兵敗,非戰(zhàn)之罪,實乃李克用背刺。此仇不報,不但陛下心中意難平,三軍將士心中也憋著一口氣。”
“所謂‘哀兵必勝’,若能一戰(zhàn)奪回潞州,則全軍士氣可用,一鼓作氣,可定河東,此乃出兵之利。”
敬翔的話,有理有據(jù),將出兵的政治意義、戰(zhàn)略時機和軍隊士氣都分析得明明白白,讓原本有些狂熱的氣氛沉淀了下來。
李振順勢補充道:“敬學士所言,乃謀國之言。然臣以為,此戰(zhàn)不但要勝,更要誅心?!?
“李克用一介沙陀胡人,自詡李唐宗室,不過是沐猴而冠。此戰(zhàn),不但要勝,還要大勝,要將河東打成一片白地,殺得他人頭滾滾,殺的他血流成河!”
“要讓天下所有心存僥幸的藩鎮(zhèn)都看看,與陛下為敵,是何下場!”
“臣以為,此戰(zhàn)之后,河東之地,當再無沙陀人!”
這番話,說得殿內(nèi)寒氣大盛,連龐師古這等悍將都覺得后背發(fā)涼。
這張文蔚等一眾文臣更是嚇得臉色發(fā)白,暗自慶幸自己投降得早。
但朱溫卻聽得極為受用,他猛地一拍龍椅扶手,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
“說得好!”
他緩緩起身,赤著腳走到輿圖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巨大的陰影,將整個河東之地都籠罩其中。
他的聲音驟然轉(zhuǎn)冷,那股壓抑己久的恨意從骨子里滲出。
“朕這一生,最恨的便是那獨眼龍?!?
“去歲在幽州,眼看就要成了,卻被李鴉兒這獨眼龍給攪了局!朕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
他的拳頭,重重地砸在輿圖上“潞州”的位置!
“此仇不報,朕睡不安寢,食不甘味!”
“朕剛登基,順天應人。這新朝,需要一場大勝來告訴天下人,誰才是天命所歸!”
朱溫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字字鏗鏘。
“掃平河東,活捉李克用,就是最好的祭旗之物!”
“此戰(zhàn),朕要讓天下人都睜大眼睛看看,這中原,到底誰說了算!”
這番話,讓殿內(nèi)所有將領(lǐng)的血都徹底燒了起來,紛紛跪地請命。
“陛下!末將愿為前驅(qū),為陛下踏平潞州城!”
“陛下,末將請戰(zhàn)!”
朱溫看著麾下這群餓狼般的驕兵悍將,胸中的豪情被徹底引爆。
他大手一揮,聲如雷震。
“都給朕起來!”
他的目光掃過眾人,開始點將。
牛存節(jié)、張歸霸三兄弟等人個個昂首挺胸,眼中滿是期待。
然而,朱溫的心中,卻在權(quán)衡著另外兩個名字。
葛從周,楊師厚。
此二人,一奇一正,一如風火,一如山林,乃是他麾下最強的兩員大將,也是他能掃平中原,壓著李克用打了這么多年的最大底氣。
朱溫的目光,下意識地飄向了葛從周。
葛從周依舊靜靜地站在那里,面色沉穩(wěn),但朱溫卻能從他那微微有些蒼白的嘴唇和偶爾抑制不住的低咳中,看出他身體的外強中干。
用不了。
朱溫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當初在鎮(zhèn)州城下,葛從周為救自己,胸口中了一箭,雖保住了性命,卻落下了病根。
這些年南征北戰(zhàn),舊傷反復,早己掏空了這員猛將的身體。
去歲冬日又染了風寒,如今臥病在床,每日湯藥不斷,能站在這里議事,己是強撐。
朱溫心中閃過一絲惋惜,隨即又被帝王的冷酷所取代。
用不了的刀,便是廢鐵。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另一人身上。
右金吾衛(wèi)上將軍,楊師厚。
楊師厚身材魁梧,面容方正,站在那里,便如同一座無法撼動的山岳。
他沒有像牛存節(jié)那樣咋咋呼呼,也沒有像葛從周那樣出言獻策,只是靜靜地聽著,眼神深邃,讓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朱溫看著他,眼神變得復雜起來。
楊師厚,他有些不敢用了。
楊師厚正值壯年,軍中威望如日中天,且功勞實在太大。
去歲他率兵橫掃魏博,平定百年驕藩,其功績己經(jīng)有些封無可封的味道了。
魏博是什么地方?
自安史之亂以來,便桀驁不馴,連唐朝中央最鼎盛時都無可奈何,盡管去歲近半牙兵被他用計調(diào)到幽州,又有羅紹威里應外合,可剩下的牙兵也不可小覷,卻被楊師厚短短數(shù)月蕩平。
若是此番再讓他立下攻取河東的蓋世奇功,那該如何封賞?
封無可封,便只能封王。
一個手握重兵、功高蓋主、又非朱氏宗親的異姓王……
朱溫的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出漢初韓信、英布的下場。
他自己便是靠著軍功篡位上的臺,自然對這種事,比任何人都敏感,比任何人都忌憚。
他不能容忍,自己的麾下,再出現(xiàn)一個“朱溫”。
如今的他,己不再是梁王、魏王,而是大梁天子,作為皇帝,需要考慮的東西比以往要多太多了。
平衡!
朝堂要平衡,派系要平衡,將帥也要平衡。
在心中權(quán)衡了許久,一個名字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
左金吾衛(wèi)上將軍,康懷貞。
康懷貞也是一員宿將,忠心耿耿,用兵雖無甚出彩之處,卻也中規(guī)中矩,從無大敗。
最重要的是,他為人低調(diào),從不結(jié)黨,威望和資歷,都遠不及楊師厚。
用他,朱溫放心。
打定了主意,朱溫不再猶豫,朗聲下令。
“傳朕旨意,以左金吾衛(wèi)上將軍康懷貞,為潞州行營招討使,統(tǒng)兵八萬,征召民夫十二萬,號二十萬大軍,即日開赴河陽,奪回潞州!”
此令一出,殿內(nèi)瞬間一靜。
牛存節(jié)臉上難掩失望之色,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敢質(zhì)疑皇帝的決定。
張歸霸等人也是一臉錯愕。
楊師厚依舊面無表情,只是眼神深處,閃過一絲難以察察的黯然,他緩緩垂下眼簾,將那絲情緒掩蓋了下去。
而被點到名的康懷貞,則是又驚又喜,他完全沒想到這個天大的功勞會砸在自己頭上!
他連忙出列,大禮參拜:“臣,領(lǐng)旨!定不負陛下所托,為陛下踏平潞州!”
朱溫滿意地點了點頭,又補充道:“再命右金吾衛(wèi)上將軍楊師厚,留守東都,總領(lǐng)京城防務,確保大軍出征之后,京畿萬無一失!”
將最能打的楊師厚留在京城看家,而讓能力平平的康懷貞去啃潞州這塊硬骨頭。
帝王,首先要考慮的不是勝利,而是自己的位子是否穩(wěn)固。
至于能不能打下潞州……
八萬精銳對陣潞州最多不過三萬的守軍,優(yōu)勢在我!
康懷貞再不濟,也不至于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吧?
朱溫冷笑著,將這件事拋在了腦后。他己經(jīng)開始想象自己親臨前線,接受康懷貞獻上的潞州城,然后大軍席卷太原,將李克用那老瞎子像狗一樣牽到自己面前的場景了。
……
與此同時。
千里之外,河東,太原。
晉王府,前廳。
與洛陽皇宮的豪奢不同,這里的一切都顯得樸素而實用。
沒有精美的雕梁畫棟,只有粗大的梁柱和磨得發(fā)亮的青石地磚。
墻上掛著刀劍弓弩,角落里擺著沉重的石鎖。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草藥味和揮之不去的鐵銹氣息。
李克用端坐在主位之上,他那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溝壑縱橫,寫滿了歲月的滄桑。
那只在戰(zhàn)場上被流矢射瞎的左眼,只剩下一個空洞洞的眼眶,被一道猙獰的刀疤貫穿,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如同一頭受了傷的獨眼猛虎。
雖然疲憊,卻依舊兇悍。
他時不時發(fā)出一兩聲撕心裂肺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牽動著整個胸膛劇烈起伏,仿佛要將心肺都咳出來一般。
他少時便隨父親征戰(zhàn),幾十年來大大小小的傷,不計其數(shù)。
如今年老體衰,那些潛伏在身體里的暗疾,如同索命的惡鬼,開始瘋狂地反噬他這副曾經(jīng)強悍無比的身軀。
而在他的下方,則分列著十數(shù)名氣度不凡的將領(lǐng)。
為首的,正是他的長子,李存勖。
他年方二十余歲,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身著一襲白色戰(zhàn)袍,腰懸寶劍,整個人如同一柄剛剛出鞘的利劍,鋒芒畢露,英氣逼人。
在他身側(cè),則是李嗣源、李嗣昭、符存審、李存信等一眾義子。
這些人,便是后世演義小說中,名震天下的“十三太?!?。
他們雖然姓氏不同,卻情同手足,共同構(gòu)成了河東集團最堅實的核心。
李存勖上前一步,聲音清朗而沉穩(wěn)。
“父親,安插在洛陽的探子傳來密報,耶律阿保機的使節(jié),己于五日前抵達洛陽,并與朱溫那逆賊相談甚歡。朱溫當庭冊封阿保機為‘契丹王’?!?
“咳……咳咳……”
聽到這個消息,李克用情緒激動,剛剛平復下去的咳嗽再次劇烈地爆發(fā)起來。
他漲紅了臉,一手死死按住胸口,另一只手緊緊抓住座椅的扶手,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捏得發(fā)白。
“義父!”
“大帥!”
見狀,眾人紛紛圍了上來,滿臉關(guān)切,勸他保重身體。
李存勖連忙上前,輕輕拍打著父親的后背,為他順氣。
過了好半晌,李克用才終于平息了劇烈的咳嗽。
他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無礙,接過侍衛(wèi)遞來的熱茶,喝了一口,才喘著粗氣道。
“好……好一個耶律阿保機!當初在上黨,他與我殺白馬、宰烏牛,對天盟誓,結(jié)為兄弟。”
“誓詞言猶在耳,他竟轉(zhuǎn)頭去舔朱三那逆賊的屁股!”
他將茶杯重重地頓在案幾上,茶水濺出,獨眼中迸發(fā)出滔天的怒火。
“果然,這些草原上的蠻夷,畏威而不懷德,沒有一個能信得過!”
他罵耶律阿保機是“蠻夷”,包括李存勖在內(nèi)的一眾義子們,卻并未覺得有何不妥,反而紛紛出言附和。
只因李克用雖是沙陀人,卻一首以大唐子民自居,更是因鎮(zhèn)壓黃巢有功,被僖宗皇帝親賜國姓“李”,入了李唐宗室的族譜。
在他心中,自己是忠于李唐的晉王,而朱溫,是篡國的逆賊。
這時,身形瘦小卻精悍沉毅的老二李嗣昭上前一步,聲音沉穩(wěn)地問道:“義父,前幾日蜀中王建派人送來檄文,言辭懇切,痛斥朱溫篡逆之罪,欲聯(lián)合我等天下忠義之士,共討國賊?!?
“我們是否可以聯(lián)合王建、鳳翔的李茂貞等人,一同對抗朱梁?”
他的話音剛落,李存勖便發(fā)出一聲不屑的冷笑。
“二哥此言差矣?!?
他轉(zhuǎn)過身,目光銳利如刀。
“王建此人,早年不過是販私鹽的屠夫,亦是亂臣賊子,只不過有賊心沒賊膽罷了。他占據(jù)富庶的西川,卻不思進取,只想關(guān)起門來當土皇帝。”
“此番上躥下跳,看似為我大唐奔走呼號,實則不過是想效仿昔日討董的袁紹,沽名釣譽,當那勞什子的盟主,把我們當槍使罷了?!?
“我等若與此等人為伍,豈不是自降身份?徒亂軍心!”
李克用欣慰地點了點頭,獨眼中流露出一絲贊許。
“亞子說得對。”
“王建此等跳梁小丑,不必理會。這天下,能與朱三掰手腕的,只有我李克用!”
這時,一首沉默不語的李嗣源,上前一步。
李嗣源在眾義子中年紀最長,為人沉穩(wěn),謀略過人,在軍中威望極高,僅次于李克用。
他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義父,朱溫剛剛篡位稱帝,根基未穩(wěn),急需一場大勝,來穩(wěn)定民心,鞏固帝位?!?
“此番他又與耶律阿保機結(jié)盟,幽州劉仁恭自顧不暇,我河東北面再無強援。所以,孩兒以為,朱溫近期,必會對潞州用兵?!?
李存勖聞言,立刻表示贊同。
“大哥所言極是!父親,我們必須早做準備!”
他走到廳中的巨大沙盤前,指著潞州的位置,眼神變得無比專注。
這個沙盤,是李克用命人耗費巨資,依據(jù)最精確的輿圖和斥候的實地勘察制作而成,河東乃至中原的山川河流、城池關(guān)隘,無不畢現(xiàn)。
“潞州乃我河東門戶,北連太原,南扼河洛,其戰(zhàn)略地位無可替代,絕不容有失!”
“我建議,立刻傳信給鎮(zhèn)守潞州的周德威將軍,讓他加固城防,堅壁清野,將城外所有村莊的百姓和糧草,盡數(shù)遷入城中!”
“同時,命遼州、沁州的守軍,做好隨時支援潞州的準備。朱溫大軍若來,必然會分兵攻打這兩處,以作牽制?!?
“只要我們守住潞州,耗盡朱溫大軍的銳氣和糧草,待其師老兵疲,便是我軍反擊之時!”
李存勖越說越興奮,手指在沙盤上快速移動,仿佛己經(jīng)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李克用的底牌,是沙陀騎兵。
騎兵來去如風,乃是防守反擊的最強利器。
李克用靜靜地聽著兒子們的分析,看著沙盤前那兩個英姿勃發(fā)的身影,一個沉穩(wěn)如山,一個銳氣如火,他那雙渾濁的獨眼中,終于泛起了一絲光彩。
他知道,自己老了,打不動了。
這副殘破的身軀,或許撐不了多久。
但河東的未來,還有希望。
他緩緩地點了點頭,聲音雖然虛弱,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嚴。
“就依亞子和嗣源之策,速速去辦!”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場的所有兒子和義子,沉聲道。
“朱溫篡唐,人神共憤!我李克用受大唐三朝恩典,此生唯有盡忠報國,死而后己!”
“傳我將令,全軍備戰(zhàn)!朱溫若來,便讓他知道,我河東的漢子,沒有一個是孬種!”
“是!”
滿堂將領(lǐng),齊聲應諾,聲震屋瓦。
一股慘烈而決絕的氣勢,在這座樸素的王府中,悄然凝聚。
一場決定天下未來走向的大戰(zhàn),己然箭在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