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哀聲中。
秦牧將目光投向了萬妖慟哭的中心。
一道身影。
正從地上爬起來。
白澤。
此刻的他。
早已沒有了往日里的儒雅與從容。
白衣沾滿塵土。
用玉冠束起的長發(fā)散亂不堪。
鬢發(fā)狼狽地貼在臉上。
他的目色中。
卻浮現(xiàn)出幾許堅定。
王死了。
但。
妖族還要走下去!
身為妖族如今地位最高之人。
他要扛下接下來的妖族大旗。
哪怕。
這條路的前方,是刀山火海,屈辱與磨難!
隨即。
他深吸了一口氣。
壓下心中。
擦拭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與污漬。
而后。
在眾多妖族不解的目光之中。
他。
站直身體。
一步一步地。
朝著秦牧走去。
他知道。
自已這一去,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
他將要親手。
奉上妖族的尊嚴。
意味著。
他要背負上。
大量妖族的唾罵與不解。
被視為向人族搖尾乞憐的叛徒。
可。
他不在乎。
與整個族群的存續(xù)相比。
他個人的榮辱算得了什么?
王已死。
便輪到他來延續(xù)妖族的道路。
終于。
他走到了距離秦牧尚有十步之遙的地方。
衛(wèi)莊眉頭微皺。
握著鯊齒劍的手,下意識緊了緊。
雖然。
他不認為白澤會想來一波玉石俱焚。
而且。
對方也沒那個能力。
但。
該警惕還是要警惕一下的。
秦牧雙手背負。
眼眸如水,深邃如淵。
噗通——
白澤推金山倒玉柱般的跪了下來。
五體投地的恭聲道。
“罪妖白澤?!?/p>
“懇請?zhí)鞄煷笕??!?/p>
“收留……”
“青州全體妖族?!?/p>
話音落下。
數(shù)以萬計的妖族盡皆愕然。
他們不可置信的抬頭看向了那跪地的白色身影。
所有哭聲,戛然而止。
他在說什么?
白澤大人在說什么?
收留?
向那個剛剛親手斬殺了他們王的人類請求收留?!
短暫的死寂后。
是如同火山噴發(fā)般的滔天怒火。
“白澤!”
雷霆般的怒吼驟然炸響。
一名身高三丈,虎首人身,渾身散發(fā)著暴戾氣息的妖將,猛地從地上站了起來。
他那雙巨大的虎目。
因為極致的憤怒而變得一片赤紅。
他看著白澤的眼神。
仿佛要將其生吞活剝。
“你在做什么?!”
“你忘了王上是死在他手上的?!”
“王的尸骨未寒!”
“你身為王上最信任的臣子?!?/p>
“竟然?!?/p>
“跪在了他的仇人面前搖尾乞憐?!”
虎妖只覺得。
無法遏制的怒火。
直沖天靈蓋。
幾乎要將他的理智焚燒殆盡。
他的怒吼。
也點燃了所有妖族心中的恨意。
“叛徒,白澤是叛徒!”
“他辜負了王上的信任!”
“他要將我們,賣給人類!”
“殺了他!”
“殺了這個叛徒,為王上報仇!”
“殺!殺!殺!”
無數(shù)道充滿了憤怒與殺意的咆哮。
此起彼伏,響徹云霄。
悲傷在這一刻蕩然無存。
取而代之的。
是被背叛后,歇斯底里的殺意!
十幾名強悍的妖將,已經(jīng)跟虎妖沖了上來。
在他們看來。
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便是秦牧。
只要殺了他,為王上報仇。
白澤這個叛徒。
自然也就不成氣候!
赫赫妖氣宛如實質(zhì)般席卷而出。
如同烏云壓城般而來。
“找死!”
冰冷刺骨的怒喝響起。
衛(wèi)莊動了。
鏘——
清越的劍鳴聲中。
宛如冬日吹拂大地的殺意沖天而起。
殺意裹挾劍意。
融合于神力。
化為一道湛藍色圓環(huán)浪潮與那十幾名妖將的磅礴妖氣對沖在了一起。
轟——
氣機碰撞。
發(fā)出了沉悶如雷的巨響。
十幾名妖將齊齊身形一震,前進的勢頭,被硬生生地遏制住了。
虎妖一聲咆哮。
一頭數(shù)丈高大的虎妖浮現(xiàn)而出。
就在這時。
白澤站了起來。
他看著虎妖。
某種的悲慟化為了森冷刻骨的冷意道。
“孟山!”
“我再問你最后一遍?!?/p>
“降?!?/p>
“還是不降?!”
顯化本體而出的孟山直接一聲咆哮。
震徹了整個宸光殿。
他憤怒無比的開口道。
“降?!”
“白澤,你看清楚!”
“老子孟山是王上親封的破軍大將!”
“老子的命,是王上給的!”
“要老子投降殺害王上的仇人。”
“你……”
然而。
他的話還沒說完。
白澤動了。
這位向來以儒雅的妖族軍師。
在這一刻。
展現(xiàn)出了他此生最為猙獰,暴戾的一面。
轟——
一股無比凝練,狂暴的白色妖力。
從白澤身上浮現(xiàn)。
轉(zhuǎn)瞬間就化為了一道遮天蔽日的巨掌。
巨掌道韻天成。
孟山瞳孔驟縮。
他發(fā)現(xiàn)自已周圍的空間。
都已經(jīng)徹底鎖定。
“白澤……”
他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怒吼。
巨掌落下。
轟隆——
孟山當場被碾為齏粉!
一陣風(fēng)吹過。
濃郁的血霧飄散。
腥味彌漫在所有妖族的鼻尖。
全場死寂。
所有妖族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那片飄散的血霧。
他們的眼神浮現(xiàn)出了恐懼和不可置信。
白澤大人殺了對王上最忠心的孟山將軍?!
在所有妖族驚懼交加的目光下。
白澤緩緩放下手。
而后。
用他那雙充滿了血絲的眼眸。
掃視在場妖族。
但凡。
被他目光掃到的妖族。
無不下意識地,垂下了自已的頭,不敢與之對視。
最終。
白澤的目光。
定格在了那十幾名和孟山?jīng)_出來的妖將身上。
冷冷開口道。
“不降者?!?/p>
“當誅!”
他話若冬雪。
讓人聽之無不毛骨悚然。
十幾名妖將的身子僵住了。
他們毫不懷疑。
白澤會出手!
秦牧看著眼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
一語不發(fā)。
那雙深邃如淵的眼眸之中。
沒有絲毫的波瀾。
他。
在等。
白澤替他完成這一場必要的篩選。
投名狀。
有時候是需要用自已人的血來染紅的。
白澤顯然明白這個道理。
宸光殿廢墟前的萬千妖族盡皆啞然。
他們心中的怒火。
在這一刻變成了驚懼與茫然。
王死了。
連最德高望重的白澤大人,也變成了這副模樣。
他們……
該何去何從?
白澤身上的殺意也越發(fā)強烈。
直接沖出來的十幾名妖將互相對視了一眼。
隨后。
面露不甘的緩緩跪了下來。
同時。
妖群中的白澤舊部。
還有一些頭腦相對清醒,看清了局勢的妖族。
亦是選擇了跪下臣服。
繼續(xù)反抗?
拿什么反抗?
連王上。
都死在了那位人類天師的手中。
他們這些人沖上去。
不過是。
多添幾縷亡魂罷了。
與其毫無意義地死去。
不如……
屈辱地活下去。
隨著他們的受降。
一片又一片的妖族開始跪了下來。
然而。
有選擇臣服的。
自然也有寧死不屈的。
一名斷了一臂的豹妖,指著白澤的鼻子。
目眥欲裂地怒斥道。
“白澤你這個無恥的叛徒!”
“王上真是瞎了眼,才會如此信任你!”
“你以為投降了人族?!?/p>
“他們就會放過我們嗎?!”
“今日。”
“我便是戰(zhàn)死于此,也絕不會,向人類低頭!”
說罷。
他竟身形化作一道黑色的殘影。
朝著遠方爆撤。
另一名鷹妖將,也仰天長嘯一聲。
“白澤,秦牧!”
“你們給我等著!”
“今日之恥,我妖族,永世不忘!”
“來日,我等,必會卷土重來,踏破咸陽,將你二人,碎尸萬段,以慰王上在天之靈!”
撂下狠話。
他也雙翼一展,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了天際。
有了這兩個帶頭的。
那些對蘇宸忠心耿耿。
或是。
天性高傲的妖將。
也紛紛朝著四面八方散離。
他們的心中。
充滿了對白澤的恨。
對秦牧的仇。
白澤只是冷冷地看著那些逃走的身影。
并沒有出手阻攔。
他眼神冰冷又充滿了悲哀。
他知道。
從今日起。
妖族分裂了。
而他。
也將永遠地背負上叛徒的罵名。
秦牧。
同樣沒有選擇追殺。
殺戮。
解決不了問題。
治妖和治人是一樣的道理。
道庭既要海納百川。
那么。
自然要有另外的手段來處理這海納百川后的問題。
白澤的歸降。
已經(jīng)為秦牧提供了處理方案。
所以。
他只是等待著在場妖族。
站完。
這最后一次隊。
時間。
一分一秒地過去。
最終。
當在場只剩下歸降的妖族后。
秦牧這才開口道。
“抬起頭來?!?/p>
匍匐在地的白澤。
身軀一震。
緩緩抬起了頭。
他身后那近萬名妖族也抬起了頭。
迎上了那雙淡漠而又深邃的眼眸。
“貧道。”
“允爾等歸降?!?/p>
秦牧淡淡地說道。
這四個字讓白澤那顆一直懸著的心猛然一松。
整個人。
仿佛虛脫了一般。
妖族保住了。
但。
他不知道的是,秦牧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蘇宸會給妖族一條路。
所以。
他其實沒必要做這么多。
秦牧的眼眸微動。
貧道……
似乎開始變得更腹黑了。
隨即。
他看著白澤淡淡開口道。
“白澤。”
“今日起?!?/p>
“貧道以大秦天師之名?!?/p>
“授你……”
“蕩魔司統(tǒng)領(lǐng)一職?!?/p>
“命你約束好青州妖族,安分守已,不得再生事端。”
“靜候咸陽來人?!?/p>
“接收青州?!?/p>
蕩魔司統(tǒng)領(lǐng)?
白澤愣了。
他設(shè)想過無數(shù)種可能。
被囚禁,被種下禁制,被當成奴隸……
卻唯獨沒有想到。
天師居然會直接給他大秦的官職?!
這是什么意思?
衛(wèi)莊在聽到蕩魔司這三個字后。
眼眸微動。
蕩魔司?
咸陽什么時候。
有了這么一個衙門?
怕不是天師大人現(xiàn)弄的吧?!
白澤愣了一會后就反應(yīng)了過來。
這是枷鎖。
亦是恩賜。
更是陽謀。
給了官職便意味著。
要受到大秦律法的約束。
要為帝國履行相應(yīng)的義務(wù)。
蕩魔司其職能。
不言而喻。
蕩盡天下妖魔。
這是。
要用妖制妖。
當真是好一套陽謀手段。
但。
白澤卻沒有抵觸,而是心里徹底松了一口氣。
天師如此安排。
看來。
是真的接納了妖族。
他再次叩首道。
“卑職白澤領(lǐng)命!”
“謝?!?/p>
“天師大人,再造之恩!”
看著匍匐在地的白澤。
秦牧點頭道。
“記住你的身份?!?/p>
“約束好妖族。”
“貧道?!?/p>
“不希望再有第二次大清洗?!?/p>
聲音很輕。
其意味。
卻讓白澤不寒而栗。
他當即恭聲道。
“卑職遵命!”
而后。
秦牧點了點頭。
如此一來。
他便初步完成了答應(yīng)蘇宸的托付。
有白澤在。
青州短時間出不了亂子。
他也該回咸陽。
開始應(yīng)付天下此起彼伏的洶涌浪潮了。
念頭一轉(zhuǎn)。
他一揮袖袍。
嗡——
一股浩瀚磅礴的神力瞬間將他與衛(wèi)莊包裹了起來。
下一刻。
在白澤恭敬的目光下。
兩人化作金色流光沖天而起。
流光在空中微微一頓。
隨后。
便認準了咸陽的方向破空而去。
轉(zhuǎn)瞬間便消失在了天空盡頭。
只留下。
宸光殿前一片狼藉。
高空之上。
云海翻騰。
秦牧與衛(wèi)莊化作的金色流光。
正以一種恐怖的速度。
朝咸陽方向疾馳。
下方壯麗的山河在飛速地倒退。
渺小得。
如同一張張精致的沙盤。
這種將天地踩在腳下,遨游于九天之上的感覺。
讓衛(wèi)莊心頭震撼。
不過。
秦牧就比較平淡了。
他前世坐飛機過很多次。
這種飛行。
還不如最開始御劍讓他來的激動。
看了許久大好河山后。
衛(wèi)莊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天師大人?!?/p>
“授青州權(quán)柄給白澤?!?/p>
“您不怕?!?/p>
“他陽奉陰違嗎?”
站在縱橫家的角度。
衛(wèi)莊覺得。
秦牧的處置方法簡直是太粗暴了。
降了之后給官就走?
人家后腳復(fù)叛的話怎么辦?
聞言。
秦牧平靜道。
“衛(wèi)莊?!?/p>
“你還不知道何為果位?!?/p>
“是故而?!?/p>
“會有這個問題。”
“追隨蘇宸最久的白澤,深知果位為何物?!?/p>
“所以?!?/p>
“他不會做任何不聰明的事。”
“為了求證甲木青?!?/p>
“蘇宸匯萬妖攻青州。”
“而后登位妖王,施儀軌于青州,匯妖族大勢。”
“如今?!?/p>
“蘇宸身死道消,青州儀軌不復(fù)?!?/p>
“妖族內(nèi)部分裂?!?/p>
“短時間內(nèi)?!?/p>
“妖族沒有可能再出一位妖族能證甲木青果位了?!?/p>
“甲木青果位才是妖族壯大的根源。”
“帝流漿能化天下有情眾生為妖。”
“這點命之權(quán)才是最可怕的?!?/p>
“如今妖族大敗?!?/p>
“果位不得證?!?/p>
“貧道?!?/p>
“卻已證得蕩魔天君果位?!?/p>
“還有什么好擔心的?!?/p>
“沒有了登臨果位者的庇護?!?/p>
“青州妖族在大秦面前。”
“與雞仔有何區(qū)別?”
聽到這個比喻。
衛(wèi)莊沉默了。
在見識了今日這場神魔之戰(zhàn)后。
他也明白了。
果位級強者對于一場戰(zhàn)爭。
意味著什么。
那不是數(shù)量可以彌補的差距。
隨后。
衛(wèi)莊帶著疑惑和不解道。
“天師大人?!?/p>
“您所說的果位究竟是什么?”
聽到這個問題。
秦牧一笑道。
“你可以將天地看作一個巨大的朝廷?!?/p>
“而道便是這個朝廷至高無上的律法?!?/p>
“尋常的修行者。”
“無論是修道還是練武。”
“都只是。”
“在這套律法之下通過各種方式,讓自已變得更加強大。”
“好比是朝廷里的兵卒或是吏員。”
“他們或許能成為百人敵千人敵甚至萬人敵的猛將?!?/p>
“但。”
“他們終究是在律法的框架之內(nèi)行事?!?/p>
“而果位便相當于?!?/p>
“這方天地朝堂,所冊封的官位?!?/p>
“一旦求證了果位?!?/p>
“便意味著你不再是單純的使用者?!?/p>
“而是成為了這方天地?!?/p>
“某一部分律法的制定者與執(zhí)掌者?!?/p>
“你擁有了修改和解釋這部分天條的權(quán)柄!”
“這便是果位!”
“蘇宸的甲木青果位?!?/p>
“其權(quán)柄便是點命之權(quán)。”
“根本來說,只是啟發(fā)萬物之靈的靈智?!?/p>
“但?!?/p>
“在蘇宸手中,卻變成了點化萬物,皆可成妖?!?/p>
“這便是掌握規(guī)則后的修改和解釋?!?/p>
“而在你理解了天地朝堂后?!?/p>
“便是貧道求證的蕩魔天君果位?!?/p>
“若說天地是一個朝堂?!?/p>
“那么?!?/p>
“天道囊括的人道也是一個小朝廷?!?/p>
“天地可生大果位?!?/p>
“人道?!?/p>
“可生小果位。”
“貧道所證之蕩魔天君?!?/p>
“其權(quán)柄便是蕩魔?!?/p>
“只要非人道統(tǒng)屬者或者非貧道認可之人之物。”
“皆為魔?!?/p>
“你現(xiàn)在,可明白了?”
聽完這番深入淺出的解釋。
衛(wèi)莊如遭雷擊。
他的腦海中仿佛打開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門。
原來。
天地是這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