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房內(nèi)的滴漏規(guī)矩地記錄著時間流逝。
女子垂頸,烏發(fā)傾瀉而下,落在她的紗裙之上。
容諫雪的手往回收了收,他看著自已的手背,一時怔神。
很燙,像是要透過他的肌膚,刺入皮肉,鉆進(jìn)他骨縫的舊痂一般。
后知后覺的,容諫雪蜷了蜷骨節(jié)。
她仍是低著頭,脖頸修長白皙。
不知過了多久。
冷邃的眸中閃過一份類似妥協(xié)的情緒,他啞聲開口:“我寫一份課時安排給你,明日你讓他按照上面的安排教給你學(xué)賬?!?/p>
說著,容諫雪起身,轉(zhuǎn)過身去想要去書架上拿紙。
只是他的步子并未邁出去。
下一秒,一只軟軟的手抓住了他寬大的衣袖。
一如那日雨夜在宗祠中,她抓著他的衣擺,聲音輕細(xì)地說“阿絮跟夫兄走”一般。
女人輕輕地抓著他的衣袖,聲音囁嚅又顫抖。
“夫兄……幫幫阿絮……”
房間內(nèi)的燭火止住了噼啪聲,男人定定地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衣袖上的力道分明輕淺,但被她拉著,他未掙脫半分。
莫名的,容諫雪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燃燈寺修學(xué)時,曾問過妙梵師父一個問題。
何為慈悲?
師父笑笑:“予一切眾生樂,拔一切眾生苦?!?/p>
衣袖處的力道輕如鴻毛:“夫兄……幫幫阿絮……”
“除了你,阿絮不知道還能依靠誰了……”
眾生有苦,眾生無樂。
他看見了她的苦楚。
她哭著,像是在虔誠地參拜自已的神佛。
不知過了多久。
終于,容諫雪緩緩回身,長身玉立,從高處俯視著那淚眼朦朧的女子。
她的長睫上掛了淚珠,抬眸時,眼中盡是信任與悲傷。
烏發(fā)散落至她的周身,她好像墜入凡塵的水妖,眼神干凈澄澈。
她抬眸看他,眸中的燭火連同淚光晃動幾下,仿若星辰。
如同山寺中幽怨的佛音,佛陀善目,菩薩低眉。
裴驚絮聽到了高處,男人清冷鄭重的聲線。
“辭了他,我來教?!?/p>
驀地,容諫雪仿佛聽到遙遠(yuǎn)處的佛陀輕嘆一聲,道了一句“我佛慈悲”。
夜色如水,水色靜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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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驚絮回到西院時,天色已經(jīng)蒙蒙亮了。
紅藥見她心情不錯,便猜是她的計劃很順利。
“姑娘,您回來了?!?/p>
紅藥上前,任由裴驚絮坐在銅鏡前,她從善如流地幫她卸妝梳發(fā)。
裴驚絮的心情確實不錯,唇角勾著清淺的笑意,那張美艷的臉便更加惑人。
“明日告訴那個賬房先生,不必來了。”裴驚絮哼著小曲。
“是?!?/p>
紅藥笑笑,一邊替裴驚絮梳發(fā),一邊問道:“姑娘,咱們接下來怎么做?”
裴驚絮瞇了瞇眼,看著銅鏡中的自已。
“前幾天,太子沈千帆是不是被官家罰跪了?”
“姑娘怎么知道這件事的?”紅藥有些驚訝,“這事前不久傳得沸沸揚揚的,據(jù)說是太子殿下治理流民不利,導(dǎo)致京城許多糧販哄抬物價,引得流民不忿哄搶,官家罰了太子殿下在金鑾殿外跪了兩個時辰呢!”
裴驚絮聞言輕笑一聲,眼中卻閃過一抹涼意。
她自然記得。
她還記得太子沈千帆也是白疏桐的裙下臣之一。
當(dāng)年太子沈千帆因為各處糧販都不肯賣糧,便將主意打到了裴驚絮名下的糧鋪上。
她一介女子,又沒有什么倚仗,更何況她裴驚絮惡名在外,任憑她告去了哪里,都不會有人同情她。
所以,沈千帆深夜派人扮成盜賊,搶走了她糧鋪中所有糧食。
糧鋪是她嫁妝的一部分,被人搶走后,容氏對她更加看不順眼,教訓(xùn)她不懂經(jīng)營,將她名下其他商鋪全部歸到了她的名下。
再后來,白疏桐回京后,沈千帆對她一見鐘情,在得知她裴驚絮“欺辱”自已的心上人后,多次派人陷害敲打她,還在一次宮宴上,讓她當(dāng)著文武群臣的面,給白疏桐獻(xiàn)藝。
沈千帆……
裴驚絮嘴里咬出這幾個字。
這一回,她倒想要看看,他還能不能在她手中,毀了她的鋪子。
“把那些鋪子里的假賬本都拿過來,明天我要讓我的好夫兄過過目?!?/p>
“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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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
容諫雪上朝回來后,換了身月白長袍。
書房內(nèi)的熏香換了更清冽些的沉木香,他坐在桌案前,又重新拾起了那本被他爛熟于心的賬簿。
江晦見狀,笑著撓撓頭:“公子,您不是跟二娘子說下午再來嗎?怎么這么早就開始準(zhǔn)備了?”
容諫雪眉目淡然,神情略略嚴(yán)肅:“她已經(jīng)耽誤半個月了,進(jìn)度要加快一些才行。”
只學(xué)會看賬還不夠,她與母親立的字據(jù)中,還有經(jīng)營商鋪這一項。
所以,他還要找時間帶她去鋪子親身學(xué)一學(xué)。
其實時間很緊,他要將那些內(nèi)容聯(lián)系在一起,才好節(jié)約些時間。
江晦笑了笑,還想說些什么,就見一小廝來到門外稟報:“長公子,外頭有一位公子求見。”
容諫雪聞言,微微蹙眉,放下了手中賬簿:“誰?”
“他并未說名字,只是讓把這枚令牌交給您。”說著,小廝將令牌遞上。
看到令牌的一瞬間,容諫雪眸光微冷,眉頭下壓:“讓他進(jìn)來?!?/p>
“是?!?/p>
不多時,那位公子讓小廝領(lǐng)著,進(jìn)了東院,來到了容諫雪面前。
“學(xué)生見過少傅大人?!蹦凶游⑽⑻裘迹葜G雪拱手行禮。
容諫雪臉色冷沉,聲音嚴(yán)肅:“胡鬧!太子殿下身為一國儲君,怎能不帶侍衛(wèi),獨自出宮!?”
沈千帆對這位少傅大人向來敬畏,他微微欠身:“少傅大人安心,有暗衛(wèi)跟著,學(xué)生不會有事的?!?/p>
容諫雪語氣更冷:“今日京城刺客眾多,丞相與微臣皆遇了刺殺,刺客分明是向著殿下您來的,不可掉以輕心?!?/p>
“學(xué)生明白學(xué)生明白,”沈千帆一身藍(lán)紫長袍,一副世家子弟的打扮,“只是父皇這幾日心情不佳,說學(xué)生不懂治國之道,讓學(xué)生多跟少傅大人學(xué)學(xué)?!?/p>
容諫雪微微闔眼,冷聲道:“殿下若有不解處,可在宮中問詢,不該只身出宮來問?!?/p>
“皇宮無聊,學(xué)生就當(dāng)是出來走走?!?/p>
沈千帆笑笑,隨即欠身拱手:“關(guān)于先生前幾日教的《治國論》,學(xué)生確有幾處問題想要向先生請教。”
容諫雪闔了賬簿。
他起身,走出書房,指了指庭院樹下的石桌處:“去那說吧?!?/p>
一個上午,沈千帆都在向容諫雪請教問題。
關(guān)于治國治民,身為太子他確實有許多不清楚的地方,容諫雪七歲時,這些國策國論便爛熟于心,比沈千帆要深入得多。
直到過了午時,沈千帆的問題終于也差不多了。
“殿下第三篇目的內(nèi)容還不熟悉,回去后需繼續(xù)熟讀了解?!?/p>
“多謝先生教誨?!?/p>
“另外……”容諫雪還想再囑咐些什么。
不遠(yuǎn)處,一道清晰溫軟的聲音傳來:“夫兄,有客人呀……”
裴驚絮拿著書本,出現(xiàn)在了東院庭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