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下午,云綺、裴羨與顏夕、柳若芙都待在慈幼堂,陪著吳大娘一同照看院里的孩子們。
直到傍晚將近,先前因身體不適去看診的林嫂,才與陪診的陳嫂一同回來。
見二人平安歸來,孩子們也有了人照看,他們這才收拾妥當(dāng),準(zhǔn)備離開。
臨行時,順路的柳若芙與顏夕先同乘一輛馬車走了。
云綺待她們離開,才跟裴羨一同從慈幼堂的木門里走出來。
她只是在這處院落里待了尋常的一下午,然而從晌午到此刻,慈幼堂外卻始終還有另一道身影。
巷口最不起眼的拐角處,老桂樹的枝椏斜斜探出來,樹下停著一輛烏木車廂的馬車,車簾只掀開了窄窄一條縫,卻恰好能將慈幼堂門口的動靜收進(jìn)眼底。
車廂內(nèi)光線昏沉,恰如楚翊周身散不開的沉斂氣場。他身姿頎長,那副俊朗卻深沉的皮囊之下,半點不露鋒芒。
玄色錦袍的衣擺垂落,衣料上繡著的璃龍暗紋在昏暗中隱去鋒芒,唯有墨玉扳指流轉(zhuǎn)細(xì)微光澤,襯得他指節(jié)修長。
眸色深沉,此刻卻被長睫垂落的陰影覆住,只從眼縫里漏出一點極暗的光,像浸在深水里的墨,看不真切情緒。
不說話,也不動。整個人像蟄伏在暗處,將所有的心思都藏在平靜的表象下,只透過車簾掀開的窄縫,將目光落在慈幼堂門口的方向。
他想見她。
從上次在清寧寺遇見后分開,這念頭就沒斷過。
只是他是皇子,她如今是侯府養(yǎng)女。即使同在京城,想見到她,也沒什么名正言順的合理緣由。
所以他派人盯著永安侯府的動靜,盯著她的動向。
一來是為了保護(hù)她的安全,二來,也是想知道她會去何處。
沒有見面的機(jī)會,那他便制造偶遇的機(jī)會。
從她上午出府,每去一處都有人稟報。
說她先去了京中一處小院見朋友,又和好友去了楚祈盤下的那家悅來居,之后便來了這家收留無家可歸孩童的慈幼堂。
悅來居成了逐云閣,這酒樓是為誰盤下的未免太明顯。
他不知道這新的酒樓名是楚祈起的,還是她自已起的。
若是她起的,這酒樓名便是灑脫肆意。
若是楚祈起的,那聽著,還真是刺耳。
楚翊眼底暗流涌動。
墨玉扳指抵著掌心,壓出淡淡的紅痕。
他沒有忘記,上次安插在景和殿的人來報,說她托那位李管事給楚祈送了東西,而他借著看望楚祈的由頭找過去。
楚祈說,他為了她的一句話有了治好腿的意愿。又在給他遞茶時,讓他鼻尖聞見一股香氣——只屬于她的香氣。
起初他以為,那是他們親密后沾染留下的氣息,所以他一時才會將茶杯都捏碎。
回去后才想通,就算真是纏綿后留下的氣息,過了那么久,也絕不會還濃到隔著近一米都能清晰聞見。那香氣太刻意,太招搖,像是生怕他聞不到似的。
所以她送去的很可能是香膏之類。
楚祈故意讓身上沾染她的味道,故意在他面前晃,甚至故意在遞茶時湊近,就是算準(zhǔn)了他會在意,算準(zhǔn)了他會失控。
真是心機(jī)深重。
楚翊面上看不出表情。
他自出生起,便是父皇膝下最受偏愛的皇子。宮里的賞賜從不必他開口求,錦緞奇珍乃至東宮才有的規(guī)制物件,總會先送到他的寢殿。
朝臣們見了他無不躬身奉承,連說話都要斟酌著分寸,待他甚至比對待楚臨這個太子還恭敬。這份榮寵,宮里其他皇子都望塵莫及。
自打楚祈從宮外回來,也一樣得到了父皇的重視憐惜,一時間風(fēng)頭無兩,連帶著宮里人看他的眼神,都多了幾分試探。
宮內(nèi)到處都在傳,猜測他是否會與楚祈爭奪父皇寵信。
亦或是議論,楚祈回宮又得皇上看重,楚臨有了親手足的助力,儲君之位是否會比從前穩(wěn)固。那些原本觀望的勢力,說不定要往楚臨那邊傾斜。
然而,只有他自已清楚,他對爭奪父皇的寵愛與重視,根本沒有任何興趣。甚至對于儲君之位,他也沒有動過什么心思。
若是真要論“爭”,那他現(xiàn)在唯一想跟楚祈爭的,只有她。
他看出她眼底藏著的野心,遠(yuǎn)不是侯府假千金這層身份能框住。清楚她那副無辜軟和的模樣下,藏著怎樣通透又灑脫的心性。
她不是會為情愛折腰的女子,比起掏心掏肺去愛旁人,她只會更愛她自已。
她要隨心所欲的自由,不拘禮教的肆意,要不受身份規(guī)矩束縛的活法。
既然如此,楚祈能給她的,他也能給她,他自然也有機(jī)會。
他不過是比楚祈,晚了一步出現(xiàn)在她眼前。
可那又如何?
楚翊摩挲著墨玉扳指,眼底漫開一層深沉的光。
從來沒人說過,后來者,不能居上。
楚翊是這樣想的。
直到他等了這么久,終于看見少女的身影從這慈幼堂的門外出來。然而在她身邊的,是另一道男人的身影。
一襲青衣是最淡的煙青色,衣料沒有半分褶皺,襯得身形挺拔清瘦。
肩線如青線勾勒,脊背平直,站在慈幼堂門外,像株生在孤崖邊的翠竹,連落在地上的影子都透著股不沾煙火的疏朗。
側(cè)臉清俊,垂落的眼睫纖長,覆在眼下投出淺淡的陰影,周身像浸著層淡淡的薄冰,隔著半條街巷,都能覺出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
看上去,倒不似凡塵里的人,反倒像朵開在高嶺之巔的寒梅,沾著點未化的霜,矜貴里裹著生人勿近的清冷。
裴羨?
楚翊以為,自已是看錯了人。
若他沒記錯,兩年前她曾轟轟烈烈追過這位裴丞相,攔車馬、遞情書、當(dāng)眾表白,整個京城人盡皆知。而這位裴相也曾當(dāng)眾拒絕她。
之前在他母妃的壽宴和攬月臺上,這位裴丞相對她也十分淡漠,連個多余的眼神都不曾給她,更當(dāng)眾拒絕她的求抱,沒留半分情面。
楚翊隔著車簾縫隙,目光看著遠(yuǎn)處那兩道身影。天色漸漸暗下來,暮色漫過路面,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看見他們走到巷外那處無人的陰影下,原本挺拔疏離的青衣男人,忽然微微俯身。
裴羨抬手,指腹輕輕掠過她的鬢邊,將那縷被風(fēng)吹亂的碎發(fā),輕輕攏到她耳后。那動作太輕,太柔,全然沒了往日的清冷。
楚翊甚至能看見裴羨垂著眼,目光落在她臉上時,那份拒人千里的淡漠徹底化開,變成了旁人從未見過的專注與溫柔。
下一秒,這位裴丞相低頭,將唇覆在了她的唇上。繾綣,珍視。
車廂內(nèi)的空氣驟然凝滯。
楚翊置于身側(cè)的手緩緩攥緊。
如果都是后來者,他可以爭,他有耐心,也有底氣等機(jī)會。
但,如果是她的白月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