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池潑翻的濃墨。
姜丞相府的書房里,燭火孤零零地跳動著,將他花白的鬢角映在墻上,影子被拉得老長。
案上堆積的文書,字字句句都關乎著朝堂風云,他看得眼眶發(fā)澀,忍不住捏了捏眉心。
就在這時,窗外毫無征兆地卷來一陣陰風,“呼”地一聲,穿過窗欞的縫隙,直撲書案。
那豆大的燭火掙扎了兩下,便徹底熄滅了。
書房瞬間陷入死寂的黑暗。
“來人。”他下意識喚了一聲,才想起早已屏退了下人。
他嘆了口氣,只能憑著記憶,摸索著從椅子上站起來,朝著存放火折子的多寶閣走去。
腳下的地毯厚實,吸收了所有的聲響,四周靜得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聲。
他摸到了冰涼的火折子,拔開蓋子,對著吹了口氣。
“呲——”
微弱的火光亮起,一瞬間驅(qū)散了眼前的黑暗。
也就在火光亮起的那一刻,一張女人的臉,毫無預兆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
那張臉離他不過一臂之遙,正靜靜地看著他。
“??!”
姜丞相活了半輩子,歷經(jīng)宦海沉浮,早已心如磐石,此刻卻也被駭?shù)没觑w魄散,驚叫一聲,整個人踉蹌著向后退去。
手中的火折子險些脫手。
他穩(wěn)住心神,將火折子湊近,昏黃的光線顫抖著,終于照清了那張臉。
肌膚勝雪,眉如遠黛,一雙秋水含情的眸子,正幽幽地望著他。
這張臉……
這張他曾在夢里見過千百回,以為早已化作一捧黃土的臉……
姜丞相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頭皮陣陣發(fā)麻。
這不是別人,竟是他多年前便死于難產(chǎn)的愛妾,蓮兒!
“蓮兒,是你嗎?”他的聲音干澀得像是被砂紙磨過,他甚至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以為是熬夜太久,出現(xiàn)了幻覺,“你是人是鬼?”
“老爺,是妾身?!?/p>
那女人開了口,聲音如記憶中一般溫軟,帶著一絲委屈的顫音。
她向前走了一步,那張光潔無瑕的面容在搖曳的燭光下,竟顯得比她年輕時更加明艷,美得有些不真實。
“這世上沒有鬼,妾身自然是人?!?/p>
姜丞相死死盯著她,心頭巨浪翻滾。
他不是沒見過膽大包天的刺客,也不是沒應付過詭譎多變的政敵,可眼前這一幕,卻徹底超出了他的認知。
“當年,老夫明明親眼看到你下葬……”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戒備與困惑,每一個字都說得極為艱難。
棺木入土的畫面,還歷歷在目。
花蓮的眼圈瞬間就紅了,她柔聲解釋道:“老爺,妾身當初是詐死的。下葬后不久,我便被族人悄悄帶走了。”
她一邊說,一邊用那雙水盈盈的眼睛觀察著姜丞相的神色,語氣愈發(fā)情深意切,“這些年,妾身一直沒離開京城,就藏在暗處。偶爾……會回來,偷偷探望真兒。”
“那畢竟,是妾身與老爺唯一的孩子。若老爺不信,可以去問問真兒,這些年,妾身從未離開過你們父女?!?/p>
姜丞生的神色愈發(fā)復雜。
他既希望這是真的,又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巨大的震驚過后,作為丞相的理智與多疑開始占據(jù)上風。
“你為何要詐死離開?”他的語氣冷了下來,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將她整個人看穿。
花蓮的身體輕輕一顫,仿佛被他冰冷的語氣刺痛,眼淚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她“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冰涼的磚石地面發(fā)出一聲悶響。
“老爺,當年蓮兒沒有告訴您實話……”她哽咽著,哭得梨花帶雨,“其實……妾身是南月送來的貢女。當初皇宮貓毒肆虐,妾身僥幸從宮里逃了出來……后來遇見老爺,生下真兒?!?/p>
“妾身只想著能與老爺和孩兒安穩(wěn)度日,可妾身怕?。∨伦约旱纳矸菀坏┍┞?,會連累了整個姜家,給老爺招來殺身之禍!所以……所以才出此下策,詐死離開?!?/p>
姜丞相眉頭緊鎖,眼神里全是審視。
這個解釋聽起來合情合理,卻無法讓他完全信服。
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一個逃跑的貢女又能掀起多大風浪?
“你只要告訴我真相,就算你真是南月貢女,老夫也有的是法子護你周全。你何須隱瞞此事這么多年?還用詐死這種手段!”
他的聲音里透著一絲怒意,既是對她的欺瞞,也是對她不信任自己的惱火。
“妾身其實也想跟老爺坦白此事,可……可是……”花蓮哭得更兇了,整個人伏在地上,肩膀劇烈地顫抖著,仿佛承受著天大的委屈和恐懼。
她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姜丞相,聲音凄厲:“是景王!景王蕭凌川!他知道了妾身是南月貢女的身份!”
“他拿真兒和您的性命威脅妾身,讓妾身為其賣命,將大鄴的機密傳給南月皇宮!他說,若妾身不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他便要……他便要殺了真兒!老爺,妾身也是沒辦法??!”
“什么?!”
姜丞相如遭雷擊,瞳孔驟然收縮,“景王勾結南月,竊取大鄴機密?這怎么可能?!”
“千真萬確啊老爺!”花蓮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膝行幾步,抓住了姜丞相的袍角,仰著那張絕美又凄慘的臉。
“那景王,他壓根就不是先帝的骨肉!他是南月長公主和當今南月首輔的孩子!先帝被蒙在鼓里,壓根不知此事!”
“南月皇室早就派人暗中和他互通款曲,他狼子野心,早就想利用南月在南境的勢力,謀權奪位了!”
姜丞相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像是在揣摩她話里的真實性。
良久,他長嘆一聲,蹲下身,將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女人扶了起來。
“蓮兒,你這些年受苦了?!彼穆曇粲行┥硢。锩婊祀s了太多復雜的情緒,“此事,老夫定會查個水落石出。若這景王當真通敵,對大鄴不利,老夫絕不會袖手旁觀!”
他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作為大鄴的朝臣,忠誠幾乎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
花蓮這才站穩(wěn)了身子,淚痕未干的臉上,那雙美麗的眼眸里迸射出劫后余生般的激動光芒。
“老爺,為了這大鄴的天下,為了咱們姜家,您一定不能讓景王的奸計得逞?。 薄胺判陌?,老夫自有分寸!”姜丞相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撫著她,“你就先在府里好生待著,別出去,更不要露面,免得打草驚蛇,引起他人恐慌。”
“是,老爺您放心,蓮兒絕不會給您添任何麻煩!”
花蓮乖順地應下,對他盈盈一拜,然后才蓮步輕移,轉身離開了書房。
門被輕輕關上,室內(nèi)重歸寂靜。
姜丞相看著她消失的背影,那挺直的脊背,似乎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僵硬。
他慢慢走到窗邊,負手而立,方才還帶著一絲溫情與震動的臉,此刻已然沉靜如水,眼底翻涌著外人看不懂的晦暗與審度。
他信了嗎?
或許信了三分,但剩下的七分,全是浸淫朝堂幾十年的老辣與多疑。
與此同時,相府西院的柴房里。
黑暗中,一個身影靠在凌亂的柴火堆上,姿態(tài)閑散。
姜天澤慢慢抬起手,借著從門縫里透進來的微弱月光,欣賞著自己修長的手指。
他能感覺到,就在剛才,潛伏在花蓮體內(nèi)的子蠱完成了任務,此刻正歸于沉寂。
他的唇角無聲地向上牽起,勾勒出一道冰冷又嘲弄的弧線。
真是可笑。
心思深沉的姜丞相,到頭來,竟也過不了美人關。
自己不過是動了動手指,借了花蓮這個“故人”的殼子,說了幾句早就編排好的謊話,這位大鄴的股肱之臣,便被輕而易舉地撬動了。
接下來,就該看一出好戲了。
一出忠臣反水的精彩大戲。
姜天澤的眼中沒有任何笑意,只有一片冰冷的黑暗,和即將復仇的快意。
蕭凌川,我倒要看看,當你被自己最信任、最倚重的擁泵從背后狠狠捅上一刀時,會是什么樣的表情。
那一定,非常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