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微明。
院中,盧璘已經(jīng)換上了一身嶄新的靛青長衫,背上了早已收拾好的行囊。
這身新衣是李氏得知他要去臨安府赴文會,熬了兩夜趕制出來的。
針腳細密,料子挺括,穿在身上,襯得盧璘愈發(fā)精神。
李氏堅持要兒子穿得體面一些。
“都是秀才老爺了,出門在外,不能讓人小瞧了去?!?/p>
此刻,李氏眼眶發(fā)紅,上前仔仔細細替盧璘整理著衣領和袖口,嘴里絮絮叨叨地念著。
“早去早回,路上注意安全?!?/p>
“你夫子前些日子罰你,就是怕你得了功名就心浮氣躁,在外頭惹是生非。夫子的話,你可得一字一句都記在心里,千萬別出風頭,更別惹禍啊?!?/p>
“還有,這包裹里的銀子你放仔細了?!?/p>
李氏拍了拍盧璘的行囊,壓低了聲音開口道:
“娘給你塞了一百二十兩,都是整的。咱們家現(xiàn)在不缺吃穿,你跟那些同窗好友交往,不能老占人家便宜,該你花錢的時候,就得主動付錢,別讓人覺得咱們小家子氣。”
“在外頭,人情比銀子重要,懂不懂?”
盧璘安靜地站著,任由母親在自己身上拍來拍去,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
“娘,我記住了?!?/p>
“你記住個啥!”
李氏白了他一眼,又幫他把行囊的帶子緊了緊。
“你這孩子,從小就有主意,我跟你爹也管不住你。但外頭,人心隔肚皮,你凡事多留個心眼,總沒錯?!?/p>
就在這時,里屋的門簾一挑,頂著一頭亂毛的小石頭揉著眼睛走了出來。
她一眼就看到了準備出門的盧璘,睡意頓時去了一半。
小丫頭快步跑過來,仰著小臉看著盧璘,從自己懷里掏出了一塊用油紙包著的東西,遞了過去。
“哥哥,這個給你?!?/p>
盧璘接過來,打開一看,是一塊麥芽糖,上面還有個缺口。
盧璘心中一暖,笑著摸了摸小石頭的腦袋。
“好,我收下了?!?/p>
“你乖乖在家聽娘的話,多吃點,好好長身體?!?/p>
說著,盧璘手癢,沒忍住,伸手就在小石頭肉嘟嘟的胖臉上輕輕掐了一下。
“女孩家家的,胖點才可愛?!?/p>
“你!”
小石頭被盧璘掐得生疼,瞬間鼓起了腮幫子,氣呼呼地瞪著他,伸出小手就要剛給出麥芽糖搶回來。
“還給我!不給你吃了!”
李氏見狀,那點離別傷感頓時消散,沒好氣地開口。
“還吃!你看看你都快胖成個球了,還好意思吃!”
小石頭一聽這話,更覺委屈了,對著李氏做了個鬼臉,扭頭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間,重重地摔上了門。
“略略略!”
院子里,只剩下盧厚在一旁默默站著。
他從頭到尾一言不發(fā),一雙眼睛就沒從兒子身上挪開過。
他不像自家婆娘會說話,默默地上前,在盧璘肩膀上重重地拍了兩下。
一切盡在不言中。
盧璘對著盧厚笑了笑,又看了一眼站在門口,眼圈又開始泛紅的李氏。
“娘,爹,我走了?!?/p>
........
這一次去臨安府,盧璘并未選擇陸路,而是雇了一艘小船,沿水路南下。
清河縣有水路直通府城,乘船順流而下,比坐馬車要快上不少,不到半日便可抵達。
船艙里有些逼仄,除了盧璘,還有幾個同行的客商,正湊在一起低聲抱怨著近來的生意難做。
空氣中混雜著汗味與貨物受潮的霉味,讓人胸口發(fā)悶。
盧璘放下書卷,起身走出船艙,想到甲板上透透氣。
可剛一踏上甲板,一股濃厚的血腥和腐臭味便撲面而來,讓他胃里一陣翻騰。
耳邊更是各種凄厲的哀嚎與哭喊不絕。
盧璘走到船舷邊,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只一眼,整個人便僵在了原地。
目之所及,滿目瘡痍。
渾濁的江水翻滾著,拍打著殘破的堤岸。
水中,數(shù)不清的斷木與浮尸隨波沉浮。
一個婦人正趴在一截漂浮的門板上,死死抱著一具早已被泡得發(fā)脹的男性尸體,哭聲嘶啞,幾近斷氣。
不遠處的淺灘上,幾個衣不蔽體的孩童,正為了一個發(fā)了霉的窩頭,廝打成一團,瘦弱的身體上滿是泥污。
更遠處,官府設置了關卡,一排排手持長矛的兵丁,面無表情地攔住了想要涌入城中的災民。
盧璘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史書上寥寥數(shù)語的“河決千里,哀鴻遍野”,當真切地展現(xiàn)盧璘眼前時,才知道是何等的人間慘狀。
“這位兄臺,也是去臨安府的?”
盧璘回頭,一個同樣身穿長衫的年輕士子,主動上前搭話。
對方的穿著打扮和盧璘相近,皆是頭戴方巾,穿著長衫,一眼就能看得出是有功名在身。
盧璘點了點頭,沒有說話,目光還停留在船舷外。
那名士子順著盧璘的視線看去,臉上露出一抹悲憫,隨即冷笑一聲。
“上塘河決堤了,發(fā)了大水。沿河的幾個縣,房屋良田,全完了。”
“又是天災啊。”
說到天災二字時,加重了口音。
盧璘聽出了對方口中的嘲諷之意,皺眉:“兄臺此話何意?”
“何意?”士子冷笑一聲,指著不遠處水中漂浮的一根巨大原木。
“兄臺請看,那是什么?”
盧璘凝神看去,那是一根粗壯的木料,雖然沾滿了污泥,但斷口處卻嶄新平整,明顯是剛砍伐下來不久。
“這是用來加固堤壩的楠木?!?/p>
士子的聲音里,滿是壓抑不住的怒火。
“朝廷撥下的河工款項,采買的加固材料,本該深深地打入堤壩之中,護我大夏萬民??扇缃瘢鼈儏s完好無損地漂在這洪水里!”
“你說,這到底是天災,還是人禍!”
士子越說越激動:
“我聽聞,負責此段河工的,乃是工部侍郎的小舅子!此人貪墨無度,將修繕堤壩的錢款層層盤剝,用爛木朽枝替換堅石楠木,這才釀成今日之禍!”
“可笑的是,大水之后,此人非但無過,反而因勘災有功,官升一級!”
“哈哈哈哈!勘災有功!何其荒唐!”
士子仰天大笑,笑聲中卻滿是悲涼。
“待我此番秋闈中舉,定要上書彈劾這群國之蛀蟲!將他們的丑惡嘴臉,昭告天下!”
盧璘沉默地聽著,沒有附和,也沒有反駁。
視線,一直落在那片滿目瘡痍的土地上。
既是天災,又有人禍。
北境戰(zhàn)事吃緊,軍費開支如流水。
朝廷的錢從哪里來?
無非是加派賦稅,或是...從這些地方工程款項里挪用。
一場大水,淹沒了萬頃良田,沖毀了無數(shù)家園,讓數(shù)以十萬計的百姓流離失所。
可對某些人來說,這滔天的洪水,說不定反而是遮羞布。
所有貪墨的賬目,所有偷工減料的證據(jù),都被這一場大水,沖刷得干干凈凈。
甚至,還可以借著賑災的名義,再向朝廷伸手,大撈一筆。
盧璘緩緩閉上眼睛。
夫子說,亂世讀書,方是慈悲。
可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對這句話,產(chǎn)生了動搖。
..........
船,在繼續(xù)前行。
身后的哭喊與哀嚎,漸漸遠去。
前方的臨安府城,輪廓愈發(fā)清晰,畫舫樓閣,依稀可見。
一邊是地獄,一邊是人間。
不過一水之隔。
那名士子還在憤憤不平地痛斥著朝廷的昏聵,官吏的無能。
盧璘卻一言不發(fā),只是重新睜開眼,靜靜地看著越來越近的臨安府城。
臉上卻再無半分赴會的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