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殿文武聞言,頓時噤若寒蟬。
“臣等惶恐,請圣上息怒!”
以次輔柳拱為首,眾臣齊齊躬身。
王晉也不例外,彎著身子,心里卻在暗自撇嘴。
當(dāng)初答應(yīng)西域使團(tuán)開壇論道,金口玉言的是你。
現(xiàn)在眼看著大夏讀書人輸?shù)靡粩⊥康?,臉上掛不住了,又來怪罪臣子?/p>
這皇帝,當(dāng)?shù)每烧媸禽p松。
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底下的人就得跑斷腿去給你擦屁股。
去哪說理去。
王晉心里腹誹,愈發(fā)覺得這朝堂就是泥潭,多待一刻都渾身難受。
要不是為了璘哥兒,自己是真不想趟這個泥潭。
御座之上,昭寧帝冷眼掃過階下眾人,鳳唇輕啟:
“息朕的怒,容易。”
“息天下人的怒,何其難?”
“朕倒是想問問諸位愛卿,光是西域使團(tuán)第一個問題,便將我大夏的讀書人駁得體無完膚?!?/p>
“你們讓天下百姓,如何看待我大夏的讀書人?”
西域使團(tuán)開壇論道的第一問,早已傳遍了京都的大街小巷。
仁義只是寫在書上,卻沒有用在治世之上。
看似烈火烹油的大夏盛世,實(shí)則饑民遍地,賣兒鬻女。
官府忙著征收各種稅,地方豪強(qiáng)兼并土地。
本該為民請命的儒生,卻只會在詩詞歌賦里,歌頌太平盛世。
光是第一問,一個接一個的讀書人上臺,卻被西域使團(tuán)駁得啞口無言。
什么才是讀書人?
讀的又是什么書?
殿內(nèi),更安靜了。
之前還敢開口“圣上息怒”的臣子,此刻更是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觸了圣上霉頭。
這種情況下,又是柳閣老硬著頭皮再次站了出來。
他迎著昭寧帝冰冷的目光,躬身開口:
“啟奏圣上?!?/p>
“我大夏讀書人藏龍臥虎,只是不屑與那撮爾小國一般見識,逞口舌之利罷了?!?/p>
“此前下場的,多是些民間學(xué)子,連一位真正的翰林都未曾出面,自然代表不了我大夏讀書人的真正水準(zhǔn)?!?/p>
這話一出,昭寧帝冷不丁的笑出了聲,鳳眼一抬,笑聲滿是譏諷:
“哦?”
“那依柳閣老的意思,誰又能代表我大夏的讀書人?”
“不如,就由柳閣老這個真正的讀書人,來替朕,也替天下人解一解惑?”
昭寧帝身子微微前傾,死死地盯著柳拱:
“為何我大夏的讀書人,只會空談仁義道德。”
“而我大夏的江山,卻已是滿目瘡痍?”
“朕記得,柳閣老在翰林院,也待了數(shù)十載了吧?”
“不知柳閣老,算不算得上是真正的翰林?”
..........
文華殿內(nèi)再次安靜下來。
正面抗著昭寧帝的壓力,柳閣老依舊養(yǎng)氣功夫到位,面色如常,同時心里默默思索。
圣上這話,當(dāng)然不可能是真的要讓自己下場與西域使團(tuán)辯經(jīng)。
他身為大夏次輔,即便贏了,也是以大欺小,勝之不武,傳出去反倒成了笑柄。
圣上真正惱怒的,是大夏年輕一輩的讀書人,竟被西域使團(tuán)襯得如此不堪。
此次祝壽的西域使團(tuán)明面上是金身羅漢坐鎮(zhèn),可真正下場辯經(jīng)的,不過是一名佛門沙彌。
佛門體系中,沙彌等同于大夏的秀才。
可就是一個小小沙彌,卻將天子腳下一個個自詡滿腹經(jīng)綸的舉人,進(jìn)士,都駁得啞口無言。
這才是圣上龍顏大怒的根源。
所以,這場論道不僅要贏。
更要贏得光彩。
贏得讓天下人看看,我大夏的讀書人,究竟是何等風(fēng)采。
讀書人之辯,何為讀書人?
想到這個問題,柳閣老腦海中下意識地閃過了一個少年的身影。
何為讀書人?
難道還有比那篇《圣策九字》更好的回答嗎?
看來,到頭來解決璘哥兒謀逆罪一事,最終還是要落到璘哥兒自己身上了。
殿內(nèi),翰林陳斯眼角的余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柳拱。
他看著不遠(yuǎn)處被圣上一步步逼問施壓的柳閣老,心中冷笑。
柳閣老啊,都這把年紀(jì)了,也該到體面致仕的時候了。
圣上對你都這個態(tài)度了,還戀棧有什么意義。
而此時,卻見柳拱不僅沒有被昭寧帝劈頭蓋臉責(zé)怪的惶恐,反倒是微微躬身,嘴角一笑:
“啟奏圣上,微臣身為翰林,自然算得上是真正的翰林?!?/p>
“說來慚愧,微臣久居翰林之位,卻遲遲未能勘破關(guān)隘,踏入大儒之境,有負(fù)圣上厚望?!?/p>
一番話,先是自嘲回答昭寧帝的問題。
接著,眾人就聽到柳閣老話鋒一轉(zhuǎn):
“圣上,其實(shí)要贏下這場論道,不難?!?/p>
“要體現(xiàn)我大夏讀書人的水準(zhǔn),更不難?!?/p>
“我大夏藏龍臥虎,何須微臣這把老骨頭親自下場?!?/p>
“便是老臣家中一稚童,也足以勝過西域使團(tuán),為我大夏揚(yáng)名!”
此言一出,滿殿嘩然。
御座之上的昭寧帝,柳眉微蹙。
家中稚童?
還未等昭寧帝發(fā)問,一直冷眼旁觀的翰林陳斯聞言,卻先一步站了出來。
“柳閣老此言差矣!”
“你說的,莫不是在臨安府府試中,寫下‘收拾舊山河,朝天闕’那等反詩的盧璘?”
“此等包藏禍心,圖謀不軌的亂臣賊子,也配代表我大夏的讀書人?”
“若是讓他下場,豈不是讓我大夏,淪為天下笑柄!”
“還是說柳閣老暗藏私心,想借此洗脫家中書童謀逆一罪?”
陳斯很清楚想通過謀逆罪來搬到柳閣老不現(xiàn)實(shí)。
三朝老臣,圣上不可能相信柳閣老會謀逆。
他不需要真的讓圣上相信柳閣老謀逆。
那種事,本就是天方夜譚。
他要做的,只是不斷地將盧璘這樁案子,與柳閣老捆綁在一起。
只要坐實(shí)了柳閣老家風(fēng)不正,識人不明的印象,便足以給圣上一個罷免他的理由。
柳拱一日不倒,座師便一日沒有更進(jìn)一步的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