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居仿佛在陳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聽到賈大人耳朵里,不亞于晴天霹靂。
這種話,是我能聽的嗎?
紫宸殿是什么地方?
那是圣上處理私務的寢宮!
連圣上在紫宸殿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逃不過宴大人的耳目?
宴大人為何要與我說這些?
是以為我騙了他?
賈大人只覺得雙腿發(fā)軟,背后冒出一層冷汗。
“首輔大人明鑒!”
“下官所言,句句屬實,當時共星堂內,除了下官,還有數名館役在場,都可作證,下官萬萬不敢虛言??!”
宴居聞言臉上露出笑意:
“我當然知道你不會騙我?!?/p>
“既然你沒有騙我,那便是圣上在騙我了?”
“明明對那盧璘看重得很,卻要在我面前故作姿態(tài),罵他無君無父?!?/p>
“這番姿態(tài),是做給我看的?”
說著,自顧自地輕笑一聲:
“看來,宮里頭,是該換一批新的內侍了?!?/p>
這些問題,賈大人更加不敢回答了。
承認圣上在騙首輔大人,是死罪。
否認首輔大人的話,同樣是死罪。
賈大人只覺如坐針氈,冷汗浸透了內襯,大氣都不敢出。
他打心底里相信,以宴大人的權勢,怕是明天就能聽到宮里要換一批內侍的消息了。
好在宴居并不需要他的答案。
目光從賈大人身上移開,瞥向窗外。
而后,朝著身后擺了擺手。
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動作,卻讓賈大人如蒙大赦。
恭恭敬敬地朝著宴居的背影行了一禮,倒退著走出書房。
直到關上房門,賈大人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袖子擦了擦額頭的冷汗,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
書房內,宴居緩緩走到書案前,提起一支紫毫筆,飽蘸濃墨。
宣紙鋪開,筆尖落下。
“佛門”
“盧璘”
“昭寧”
“心學”
四個詞,靜靜地躺在紙上。
宴居的筆鋒一頓,在盧璘兩個字上,又畫下了一個圈。
放下筆后,宴居低聲自語:
“圣上,你的如意算盤,可沒這么好打?!?/p>
“盧璘,說到底也是個讀書人?!?/p>
“總不能,做出自絕于天下讀書人的事吧?!?/p>
目光重新落回紙上。
此刻的宴居眼神專注,深邃如淵。
沒有風,沒有火。
可那張紙,卻浮現出一種詭異的暗紅色。
緊接著,火焰憑空燃起,將宴居俊秀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
紙張迅速卷曲,焦黑,最后化作一捧飛灰。
干干凈凈,不留半點痕跡。
............
三日后,天還未亮透。
李氏和盧厚便早早起了身,還特意換上了一身干凈的衣服。
今日是璘哥兒和佛門斗法的日子,他們作為盧璘的爹娘要去觀戰(zhàn),可不能丟了兒子的臉。
兩人走出海晏居,來到會同館門外。
館外,一輛馬車早已靜候多時,車旁站著一名身穿欽天監(jiān)官服的中年人。
這是王晉特意安排,來接盧璘爹娘去觀戰(zhàn)的人。
斗法的地點,在欽天監(jiān)外廣場,而欽天監(jiān)主樓,便是最好的觀戰(zhàn)位置。
那人見到盧厚李氏,快步上前,躬身行禮,態(tài)度恭敬。
“二位請上車?!?/p>
馬車緩緩駛出,匯入京都清晨車流中。
隨著馬車行進,窗外的景象愈發(fā)繁華,人聲也漸漸鼎沸。
就在馬車即將抵達欽天監(jiān)附近的一處街口時,車速卻突然慢了下來,最終停住。
“大人,前面有人攔車?!避嚪虻穆曇魪耐饷?zhèn)鱽怼?/p>
車內的官員眉頭一皺,正要探頭出去查看。
一道身影已經走到了車窗旁。
盧厚和李氏下意識地望去,皆是一愣。
來人,正是前幾日在共星堂遇見的那個年輕人。
“可否行個方便,帶我一同去欽天監(jiān)觀戰(zhàn)?”
年輕人開目光越過官員,落在了盧厚與李氏身上,開口詢問。
李氏心里咯噔一下。
想起了兒子說過的,對方可能是宮里的某位皇子。
李氏不敢擅自做主,目光投向了身旁的欽天監(jiān)官員。
官員也認出了來人的不凡,再聯想到臨行前,監(jiān)副特意交代過,要好生接待盧璘的家人,不可有半點怠慢。
多一個人,想來也無妨。
官員思忖片刻,便點了點頭。
“公子請。”
年輕人也不客氣,微微一笑,便掀開車簾,坐了進來。
馬車內空間本就不大,隨著年輕人的進入,空間越發(fā)狹小,李氏和盧厚,再加上年輕人,三人把空間快要擠滿了。
李氏想起對方身份,生怕自己又說錯什么話,給兒子惹來天大的麻煩,嘴巴閉得緊緊的,一個字都不敢說。
盧厚性子本就沉默寡言,此刻更是眼觀鼻,鼻觀心。
還是年輕人先開了口,打破了沉默:
“二位是盧璘父母,不知二位覺得,令郎此戰(zhàn)有幾分把握?”
一提到兒子,李氏緊繃的神經松了下來。
對璘哥兒的驕傲,壓過了對對方天潢貴胄身份的敬畏。
“我家璘哥兒,那可厲害著呢!”說起璘哥兒,李氏嗓門不自覺地高了幾分,臉上滿是自豪。
“我們村里,誰不夸他一句文曲星下凡!”
“六歲就能作詩,到柳府給人家少爺當個書童,還能幫著主家賺錢!”
“十二歲就能下場考秀才了,要不是……”
說到這里,李氏的話音戛然而止,趕緊抬手捂住了嘴。
后面的話,是她埋怨圣上當初誤判了兒子的謀逆之罪,害他錯過了院試。
這話可萬萬不能在皇子面前說啊。
年輕人看著李氏這副模樣,眼底閃過笑意,擺了擺手,渾不在意地開口:
“無妨。”
“盧璘確實才華橫溢。”
“尤其是那一手字,寫得極好?!?/p>
李氏一聽對方夸自己兒子,勁頭更足了,話匣子又打開了:
“那可不!”
“我們家璘哥兒,從蒙學開始,每天卯時就起來練字,寒冬酷暑,一天都沒落下過?!?/p>
“有時候我瞧著都心疼。”
“就連他夫子都親口說,在書法這門學問上,璘哥兒早就超過他了?!?/p>
李氏生怕對方不知道自家兒子夫子的厲害,又補充了一句。
“璘哥兒的夫子,您可能不知道,那可是當過大官的人咧!”
年輕人聞言,淡淡點頭。
沈春芳嘛。
怎么會不知道。
他那個官,還是自己親手擼下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