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到公房內(nèi)后,盧璘沒有耽擱時間。
端坐于案后,開始處理著桌上堆積的文書,對門外傳出的動靜,充耳不聞。
不多時,房門被輕輕推開,陸恒閃身走了進來,還順手將門從里面關(guān)嚴。
“琢之,蕭敏之這是鐵了心要把咱們查個底朝天??!”
陸恒臉上掛著笑,哪還有半點先前的憂慮,反而帶著幾分看好戲的笑意。
賬本要是有問題,還用等到現(xiàn)在?
別說從戶部找?guī)讉€老吏,就是把六部尚書都請來,也休想從這天衣無縫的復式記賬法里,找出半分差錯。
盧璘含笑點頭,提筆在文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這才放下筆,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筋骨。
沒有在這個話題上過多糾結(jié),而是看向一臉輕松的陸恒。
“朗行,我看你這個協(xié)理,當?shù)厥窃絹碓捷p松了?!?/p>
“不行,得給你加加擔子。”
陸恒一聽,笑著擺手:“別,琢之,我這點本事,給你打打下手還行,再加擔子,可就壓垮了?!?/p>
盧璘站起身,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準備卸任了?!?/p>
“交易監(jiān)總辦的位子,你頂上來?!?/p>
話音落下,陸恒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整個人都愣住了,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頂替你?不行不行!”
陸恒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連連后退了兩步:
“琢之,你可別開這種玩笑!交易監(jiān)每日流水何等巨大,牽扯的利益錯綜復雜,我...我哪有這個本事坐穩(wěn)這個位子!”
陸恒是有自知之明的,自己的長處在于執(zhí)行和輔佐,論及統(tǒng)籌全局、運籌帷幄的本事,還差盧璘太遠了。
“那協(xié)理的位子,又讓誰來?”陸恒急忙追問。
盧璘略微思索了片刻,便給出了答案。
“張聰吧?!?/p>
“讓張聰試試。他的態(tài)度、品性、能力,都足以勝任。在社里資歷也夠,能服眾?!?/p>
說完,盧璘也不給陸恒再反駁的機會,直接下了命令。
“就這么定了?!?/p>
“從今天開始,你試著接手總辦的所有工作。交易監(jiān)內(nèi)的大小事務,你來決斷,我只在旁邊看著?!?/p>
陸恒徹底傻眼了。
心里納悶著琢之為何如此著急,這就是趕鴨子上架啊。
可還沒等他想明白其中關(guān)竅,盧璘已經(jīng)邁步走出了公房。
看著盧璘的背影,陸恒在原地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
自己這是....被琢之抓了壯丁??!
想明白這一層,陸恒苦笑著搖頭。
琢之為了逼著自己成長,真是煞費苦心!
……
盧璘走出公房,再一次路過了蕭敏之那間屋子。
屋內(nèi)的景象,與他方才進去時,已經(jīng)是截然不同了。
先前那幾個戶部老吏信誓旦旦、氣勢洶洶的樣子,早已蕩然無存。
此刻,一個個垂頭喪氣,像是斗敗了的公雞,蔫頭耷腦地癱坐在椅子上。
有的在揉著發(fā)紅的眼睛,有的則煩躁地將手中的算籌扔在桌上。
賬冊依舊堆積如山,可再也沒有人去碰了。
蕭敏之的臉色更是難看到了極點。
看到從門外走過的盧璘,也沒有了先前那副目光挑釁的姿態(tài),反而有些狼狽地移開了視線,不敢與盧璘對視。
屋子里氣氛有些尷尬。
看了一圈疲憊的眾人,蕭敏之清了清嗓子,強打起精神開口道:
“諸位,我看....咱們今天就先到此為止吧?!?/p>
“大家遠道而來,一路辛苦。我先給大家接風洗塵,嘗嘗咱們臨安府的美食,換換腦子?!?/p>
這番話說完,總算讓屋里的氣氛緩和了些。
其中一名年紀最長的薄房老吏,聞言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擠出笑容,帶著幾分懷念的感慨。
“說起來,老夫上次來這臨安府,還是十七年前的事了?!?/p>
“一晃眼,就這么多年過去了……”
話音未落,旁邊另一位老吏卻疑惑地皺起了眉,直接出聲打斷了他。
“老張,你是不是記差了?”
“十七年前?”
“十七年前,哪來的臨安府?整個江南道剛經(jīng)過戰(zhàn)亂,不還是一片廢墟嗎?”
一句話,滿屋子的人全都愣住了。
............
與此同時,運河江岸。
盧璘抵達時,看到的是一幅人聲鼎沸的場面。
寬闊的江岸邊上,黑壓壓地站滿了人。
最前排的,是漕幫里新成立的專業(yè)工程隊,一個個赤著膀子,肌肉虬結(jié),精神抖擻。
有專門負責打地基的,有負責木工的,也有負責石料的,分工明確,井然有序。
稍遠一些,則是被胡一刀特意邀請來的各路商戶,米商、布行、茶鹽牙郎,幾乎囊括了臨安府所有叫得上名號的行當。
他們?nèi)宄扇?,交頭接耳,對著這片荒蕪的灘涂指指點點。
更多的,是聞訊趕來看熱鬧的百姓,將外圍堵得水泄不通。
江風吹過,岸邊每隔十數(shù)丈便插著的一面面嶄新大旗,被吹得獵獵作響。
旗幟為底,上書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四海通濟。
這便是盧璘與胡一刀為開發(fā)運河碼頭地產(chǎn),而成立的新商行之名。
取自《禹》注疏中的一句“禹平水土,而四海通濟”,寓意效仿上古大禹治水,溝通四方,便利萬民,既有經(jīng)世濟民的宏愿,又暗合了運河碼頭的商貿(mào)之本。
“盧案首!”
胡一刀遠遠看到盧璘的身影,大手一揮,分開人群,快步迎了上來。
“您可算來了!就等您了!”
“按照您的吩咐,臨安府里能請的商戶,有一個算一個,基本上都到了!”
盧璘含笑點頭,夸了一句:“二當家辦事,我向來放心。”
說完,盧璘跟著胡一刀,穿過人群,來到江岸邊一片特意清理出來的空地上。
空地正中,赫然臥著一頭通體黝黑的鑄鐵牛,足有千斤之重,造型古樸,氣勢沉雄。
鐵牛的周圍,圍著十幾個嬉笑打鬧的孩童,一個個伸著小手,好奇地摸著冰冷的牛身。
今日的奠基大典,繁文縟節(jié)一概全免,核心只有八個字。
沉牛斷水,立樁畫龍。
這鐵牛,既是鎮(zhèn)壓水脈,祈求風平浪靜的風水鎮(zhèn)物,同時,也是一道用來勘測地質(zhì)的沉降標。
胡一刀見盧璘到了,也不廢話,得了盧璘一個眼神示意,當即轉(zhuǎn)頭,對著鐵牛旁一名漕幫心腹沉聲開口。
“時辰到!開始!”
心腹得了命令,立刻扯著嗓子對圍觀的孩童們喊道:“來來來!都排好隊!一人一鞭子,打響了有糖吃!”
此舉名為“醒龍攆蛟”,用孩童的純陽之氣,鞭打鐵牛,以喚醒沉睡的河龍,驅(qū)趕水下的蛟怪。
實際上,是利用孩童們無規(guī)律的跑跳和鞭打,來測試這片灘涂淤泥的承載能力。
孩童們一聽有糖吃,頓時來了興致,爭先恐后地從漕幫漢子手里接過特制的軟鞭,輪流上前,使出吃奶的勁,對著鐵牛一通抽打。
“啪!”
“啪啪!”
清脆鞭聲和孩子們的笑鬧聲混雜在一起,場面熱鬧非凡。
完成了第一步,胡一刀爆喝一聲,猛地撕開上衣,露出古銅色的精壯胸膛。
大步走到鐵牛跟前,雙臂一較勁,青筋暴起,硬生生將那千斤重的鑄鐵??干狭思珙^!
“好!”
人群中爆發(fā)出陣陣喝彩。
胡一刀扛著鐵牛,穩(wěn)穩(wěn)當當走到江邊,早有準備的漕幫幫眾立刻遞上三壇烈酒。
胡一刀接過酒壇,看也不看,直接將三壇烈酒從頭到腳,盡數(shù)澆在了鐵牛身上。
酒水淋漓,儀式感十足。
“起!”
隨著胡一刀開口,十二名早就等候在旁的漕幫力夫齊齊發(fā)力,口中喊著雄渾號子,用粗大的麻繩,將鑄鐵牛緩緩沉入主碼頭的預定水位。
“咚!”
鐵牛入水,發(fā)出一聲沉悶卻又清脆的回響。
成了!
這聲清脆回響,代表著下方的河床并非全是松軟的淤泥,而是有著堅實的硬底,可以直接筑基!
做完這一切,胡一刀也是累得不輕,額上見了汗,大口喘著粗氣。
扛牛是他的任務。
而盧璘的任務,則是立樁。
胡一刀從旁人手中接過一柄巨大的柏木錘,遞到盧璘面前。
與此同時,早已準備好的八隊河工,分別站在規(guī)劃好的八個方位,同樣手持大錘,肅然而立。
盧璘穩(wěn)穩(wěn)接過大錘,手臂微微一沉。
走到早已定好的樁位前,那里一根粗壯的柏木樁已經(jīng)半截入土。
盧璘深吸一口氣,雙臂肌肉繃緊,高高舉起木錘,對準木樁的頂端,重重錘了下去!
“咚!”一聲巨響!
堅硬的柏木樁,被盧璘這一錘,硬生生砸進尺許深的泥地里!
“開工!”
隨著盧璘這第一錘落下,其余八個方位的河工,也同時掄起了大錘,奮力砸下。
“咚!咚!咚!咚!”
一時間,整個江岸,錘聲震天,氣勢如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