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藏訓(xùn)完了孫悟空,便轉(zhuǎn)向蓮臺之上的燃燈古佛,雙手合十,深深一揖。
“古佛恕罪。貧僧這劣徒,生性頑劣,野性難馴,縱然已證得佛果,這口無遮攔的毛病,卻還是改不掉。他方才言語沖撞,還望古佛海涵,莫要與他計(jì)較?!?/p>
燃燈見臺階終于來了,松了口氣。
“到底是金蟬子,明事理,知進(jìn)退?!?/p>
然而,唐三藏并未接他這茬。
他不疾不徐地又行了一禮,緩緩道:
“古佛謬贊。金蟬子乃前世之因,貧僧今世之果。”
“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未來種種,譬如今日生。古佛是過去佛,當(dāng)知過去之我,非今日之我。貧僧如今的法號,是旃檀功德佛?!?/p>
一句話,跟燃燈劃清了界限。
咱倆沒那么熟。
更重要的是,這是燃燈之前用來撇清自已和闡教關(guān)系的話。
這一下,等于回旋鏢又在他臉上抽了幾下。
燃燈嘴角抽了抽,最終還是決定不與他計(jì)較,轉(zhuǎn)而再看向?qū)O悟空。
“斗戰(zhàn)勝佛?!?/p>
“西行取經(jīng),乃是你師徒的功果,亦是我佛門東傳的大事?!?/p>
“其中種種,早已塵埃落定,功過是非,自有世尊如來評說,自有三界眾生論斷。不勞你今日在此處,舊事重提?!?/p>
他這話,便是不接孫悟空的茬,直接將此事輕輕地揭了過去。
緊接著,他話鋒一轉(zhuǎn),目光如炬,掃過在場眾仙。
“今日,我等齊聚這斬仙臺,是奉玉皇大天尊之圣旨,行三界之公議,為的,是審這陸凡觸犯天條,濫殺我佛門僧眾的前因后果!非是讓爾等在此閑談故舊,論我佛門的是非長短!”
這一番話,說得是又重又硬,全無方才那般春風(fēng)化雨的姿態(tài),反倒透出幾分闡教副教主當(dāng)年的威勢來。
“三壇海會大神?!?/p>
哪吒正看得出神,冷不防被點(diǎn)了名,心頭一凜,連忙躬身應(yīng)道:“古佛有何吩咐?”
燃燈古佛徐徐說道:“今日乃天庭公審,審的是陸凡觸犯天條之罪,論的是他三世因果之源。此乃三界矚目之大事,非是閑話家常之所?!?/p>
“方才種種,皆是陳年舊事,與今日公案無涉。時(shí)辰不早,莫要再因這些閑言碎語,耽擱了正事?!?/p>
說罷,他便重新合上了雙眼,垂眸端坐,寶相莊嚴(yán),再不言語。
好一個強(qiáng)硬的轉(zhuǎn)圜!
眾仙見狀,心中皆是雪亮。
這便是輸了理,不輸勢。
古佛這是辯不過那猴頭,便干脆不辯了,直接用身份與這公審的規(guī)矩,將話題給壓了下去。
雖然失了些顏面,卻也及時(shí)止住了這場風(fēng)波,不至于讓佛門的臉面,被那猴子剝得更難看。
他們心里頭雖覺得這燃燈古佛行事未免太過霸道,可他話也說得在理。
今日畢竟是公審,總不能真?zhèn)€將這斬仙臺,變成論那西天取經(jīng)舊事的茶話會。
于是,眾仙紛紛收斂了神情,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再不敢交頭接耳。
孫悟空見他這般,撇了撇嘴,眼中閃過幾分笑意。
曉得這老和尚是急了眼,要耍賴了。
他也并不追著不放。
他今日的目的,本就不是要與佛門撕破臉皮,只是要挫一挫他們的銳氣,讓他們曉得,他孫悟空的師弟,不是那么好欺負(fù)的。
如今,話已說到,理已辨明,燃燈吃了這個啞巴虧,他心里頭已是痛快。
目的已然達(dá)到,再糾纏下去,反倒落了下乘。
他曉得見好就收的道理,便也不再多言,只抱著胳膊,繼續(xù)好整以暇地看著場中。
哪吒得了燃燈的令,又見孫悟空不再糾纏,心中也是松了口氣。
他實(shí)在是不愿夾在這兩方之間。
他朝著燃燈古佛與玉帝的方向各行了一禮,朗聲道:“謹(jǐn)遵古佛法旨。”
燃燈點(diǎn)點(diǎn)頭,指尖靈光點(diǎn)向那三生寶鏡。
鏡面之上,波光再起,方才那斬仙臺上的種種風(fēng)波,皆被這玄光蕩滌一空。
畫面流轉(zhuǎn),又回到了那商末的朝歌城中。
......
張主簿府內(nèi),一處極為考究的上房客舍之中,那兩位自西域而來的法師,正相對而坐。
門窗早已緊閉,下人們送來的茶點(diǎn)果品,紋絲未動地?cái)[在桌上。
這屋中陳設(shè)精美,便是那一張待客的椅子,也是上好的花梨木所制,雕工繁復(fù)。
那年輕的法師,此刻再沒了人前的沉穩(wěn),臉上滿是按捺不住的焦急與不解,對著那老法師問道:“師父,弟子心中實(shí)有不明之處?!?/p>
“方才那張主簿,已是答應(yīng)了以千兩黃金、一箱珠寶相酬,師父為何要拒之門外?我等自西土而來,一路之上盤纏早已用盡,如今正缺這黃白之物打點(diǎn)。有了這筆錢財(cái),咱們建廟塑像,招攬工匠,豈不都便宜了許多?”
“再者,那張主簿既是有求于我等,何不就勢叫他出面,在朝歌城中為我教法揚(yáng)名?”
“他乃朝中官員,人脈廣博,有他一句話,勝過我等百日奔走。如此一來,傳法之事,便可事半功倍。師父今日這般處置,弟子......弟子實(shí)在是看不懂。”
那老法師聞言,并未立時(shí)作答,反是端起桌上的清茶,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這才抬起眼皮。
那雙渾濁的眼睛里,哪里還有半分方才在人前的慈悲,只剩下一種浸透了世情的精明。
他將茶盞放下,發(fā)出一聲輕響。
“癡兒,你還是看得太淺了。”
“為師問你,咱們是來做什么的?”
年輕法師一愣,答道:“自然是來東土傳我教法,普度眾生。”
老法師搖了搖頭,忍不住笑了:“普度眾生是果,不是因。你需記得,咱們此行,是要在這道門的眼皮子底下,扎下一根釘子,立住我西方教的跟腳!這才是根本!”
“你只看到了眼前的千兩黃金,卻沒看到這背后的勾當(dāng)。我再問你,那張主簿是個什么樣的人?”
年輕法師想了想,答道:“觀其言行,聽那街坊所言,此人貪婪狠毒,為謀財(cái)不惜害人性命,是個十足的惡人?!?/p>
“說得好?!崩戏◣燑c(diǎn)了點(diǎn)頭,“他既是惡人,那他拿出來的錢,便是沾了血的臟錢。咱們?nèi)羰鞘樟?,成什么了?成了他這惡人府上的清客,是他花錢請來的幫閑。日后旁人提起,我教的清名,豈不就此被他一人給玷污了?”
“錢財(cái)是小,名聲是大。今日拒了他的金銀,咱們便不是他的幫閑,而是他的恩人,是解他父子身家性命之憂的大德高僧。他心中便永遠(yuǎn)對咱們存著一份敬畏。這敬畏二字,可比那千兩黃金值錢多了?!?/p>
年輕法師聽得瞠目結(jié)舌,嘴巴微張,半晌才道:“那......那傳法之事呢?有他相助,總是方便些?!?/p>
“糊涂!”老法師的聲調(diào)重了幾分,“方便?這世上最靠不住的,便是這等小人的方便!你想想,由一個謀財(cái)害命的貪官污吏,去替我佛門宣揚(yáng)教法,這朝歌城的百姓聽了,會怎么想?”
“他們只會覺得,我這西方教,與這張主簿是一丘之貉,都是些糊弄人、圖謀不軌的家伙罷了?!?/p>
“我教之法,講的是慈悲,是解脫。這張主簿是什么?他是這城中百姓的苦難根源之一!咱們?nèi)羰桥c他攪合在一處,那些真正需要我佛法度化的善男信女,誰還敢信咱們?誰還愿近咱們?”
“我教之法,要立的是萬世之基業(yè),傳的是救苦的法門。”
“這第一步的根基,斷斷不能歪了?!?/p>
“若是叫人以為,我教是與這等腌臜之輩沆瀣一氣,那往后還如何取信于人?”
“名聲一壞,便是萬劫不復(fù)!”
老法師說到此處,站起身來,在屋中踱了兩步,眼中精光畢現(xiàn)。
“再說,為師何時(shí)說過,拒了他的金銀,便不用他的錢財(cái)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