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燈古佛一張臉,終是沉了下來。
他看著眼前,楊戩,哪吒,這幾個渾身是刺的后輩,心中那股壓抑了許久的火氣,終是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沒想到,自已這般精心營造的氣勢,竟會被這幾個小輩,三言兩語便輕易地破去。
更沒想到,原本由他提出主審的哪吒,竟會如此旗幟鮮明地,站到了那罪囚的一邊。
在他看來,這天庭之上,再沒有比這位三太子更好拿捏的人了。
楊戩有主見,孫悟空是潑猴,這二人都不是肯輕易受人擺布的。
唯獨這個哪吒,看著桀驁,實則內(nèi)里有個最大的軟處,那便是他頂上的玲瓏寶塔,他身后的托塔天王李靖。
當(dāng)年封神一戰(zhàn),他燃燈將此寶賜予李靖,一來是為化解那段父子冤仇,二來,也是在這位日后的天庭重臣身上,落下了一著閑棋。
這千百年來,李靖憑著此塔,將哪吒拿捏得死死的。
父要子恭,君要臣忠。
這塔,既是父權(quán)的象征,亦是天庭法度的具現(xiàn)。
哪吒縱有天大的本事,萬般的火性,在這寶塔之下,也不得不低頭,不得不收斂。
燃燈算計得清楚,只要自已將此事上升到天庭綱紀(jì),佛門威嚴(yán)的高度,李靖便絕無坐視不理的道理。
到時候,李靖只消祭出寶塔,哪吒便是有心偏袒,也得乖乖就范。
這便叫做釜底抽薪,借力打力。
這案子最終如何判,還不是要看他佛門的意思?
誰知這小子,竟是個渾人,當(dāng)真將這主審的雞毛,當(dāng)了令箭了!
他看著哪吒那雙燃著火焰的眼,竟從那里面,看到了自已當(dāng)年在紫霄宮中聽道時,也曾有過的那份不為外物所動,只求本心通達(dá)的決絕。
只是,那份決絕,早就在漫長的歲月中,被道統(tǒng),被氣運(yùn),被這三界的人情世故,消磨得干干凈凈了。
如今,從一個后輩眼中重新看到,非但沒有半分欣賞,反倒生出了一股子被冒犯的惱怒。
他燃燈古佛的面皮,終是掛不住了。
場中靜默得可怕,宛如九幽之下的無聲之地,連風(fēng)都屏住了呼吸。
李靖一張臉早已漲成了豬肝色,他立于仙班之中,只覺得周遭同僚的目光都化作了芒刺,扎得他渾身不自在。
他戎馬一生,執(zhí)掌天庭兵權(quán),自詡威嚴(yán),何曾受過這般的羞辱?
尤其這羞辱,還是他這個親生兒子,當(dāng)著三界之面,親手加在他身上的。
他再也忍耐不住,排眾而出,指著高臺上的哪吒,聲色俱厲地斥道:“孽障!你......你說的這都是什么混賬話!此乃天庭法地,豈容你在此顛倒是非,混淆黑白?”
“你身為本案主審,不思如何秉公論斷,以彰天法,反倒為一介罪囚強(qiáng)詞奪理,處處回護(hù)。你眼里,可還有天條?可還有玉帝?”
他見哪吒只是冷冷地瞧著他,并不言語,那心頭的火氣更是壓不住,聲音又高了幾分:“我平日是如何教導(dǎo)你的?君臣父子,綱常倫理,你都學(xué)到何處去了?”
“還不快快向古佛與諸位菩薩賠罪,將此案依律判了,退下堂來,回府領(lǐng)罰!”
這番話說得是冠冕堂皇,既是斥子,亦是向佛門與玉帝表明自已的立場。
哪吒聽完,竟是笑了。
“父親?”他輕輕喚了一聲,那稱謂里,卻無半分孺慕之情,反倒是滿滿的疏離與譏諷,“您方才,可都聽清楚了?您是當(dāng)真不明白這里頭的曲直,還是揣著明白裝糊涂?”
他將手中的火尖槍緩緩提起,槍尖斜指著地面,人卻挺得筆直。
“您教我的君臣父子,我記得。君有旨,我為臣,故而在此審案?!?/p>
“您是父,我是子,故而您站在這里,還能對我頤指氣使,呼來喝去。”
“只是,父親大人,您莫非忘了?”
“我這身骨肉,是蓮花化身。原本的肉身早已還給了母親。我那身精血,當(dāng)年在陳塘關(guān)前,也已剔骨削肉,還給了您?!?/p>
“從道理上講,我與您,早已是兩不相欠了?!?/p>
“我之所以還在此處,恭恭敬敬地稱您一聲父親,不是因為您有什么生養(yǎng)之恩,也不是因為您有什么為父之德?!?/p>
“不過是因為,您手里,托著一座塔罷了?!?/p>
“轟”的一聲,李靖只覺得腦中炸開了一片空白。
這是他與哪吒之間,千百年來,誰也不愿去觸碰,卻又時時刻刻都橫亙在二人之間的那根最尖銳的刺。
今日,竟被哪吒當(dāng)著這滿天神佛的面,血淋淋地挑破了。
他那點為父的尊嚴(yán),那點天王的威儀,在這一句話面前,被擊得粉碎,蕩然無存。
“你......你這逆子!”李靖氣得渾身發(fā)抖,手指著哪吒,連話都說不大利索了,“好,好,好!你既如此說,今日,我便替天行道,清理門戶!”
說罷,他手掌一翻,掌心之中,已是托出了一座金光燦燦的寶塔。
那塔一出現(xiàn),便有佛光流轉(zhuǎn),梵音隱唱,一股沛然的威壓,立時便朝著高臺之上的哪吒罩了過去。
場中眾仙見了,皆是心中一凜。
誰都曉得,這玲瓏寶塔,正是哪吒的克星。
一旦祭出,任他有三頭六臂,通天的本事,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截教眾仙見狀,皆是面露急色。
趙公明更是暗中扣緊了手中的金鞭,便要上前阻攔。
楊戩與孫悟空亦是神色一凝,各自往前踏了半步,周身氣機(jī)鼓蕩,顯然是不會坐視不理。
眼見著一場父子相殘的鬧劇,就要演變成一場仙佛混戰(zhàn)。
便在此時,一直安坐蓮臺的燃燈古佛,忽然發(fā)出了一聲輕笑。
“呵呵,罷了,罷了?!?/p>
他這一笑,那滿場的劍拔弩張,竟奇跡般地緩和了下來。
李靖托著寶塔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眾人皆是不解,齊齊望向這位佛門大能。
燃燈緩緩睜開雙眼,目光在李靖與哪吒身上轉(zhuǎn)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那被捆縛的陸凡身上。
他的臉上,不見半分怒意,反倒是一片悲天憫人的平和。
“天王息怒?!?/p>
他先是對著李靖微微頷首,隨即又轉(zhuǎn)向哪吒,溫和得像是春風(fēng)拂面,“三太子亦不必如此。貧僧曉得,你與這陸凡,在封神舊事之中,確有一段香火的前緣。你念著這份舊情,心有偏袒,亦是人之常情,貧僧可以體諒?!?/p>
他這話一出,眾人心中皆是一動。
好一招釜底抽薪!
他竟是將哪吒方才那番慷慨陳詞,盡數(shù)歸結(jié)為了徇私舞弊,將那樁公理之辯,輕飄飄地化作了私人恩怨。
如此一來,哪吒再說什么,都失了立場,沒了公信。
“只是,”燃燈話鋒一轉(zhuǎn),面上的悲憫之色更濃了,“此案牽連甚廣,三界矚目,三太子既與案犯有舊,再做這主審,怕是難以服眾,亦有損天庭的公允?!?/p>
“也罷,今日之事,本就是因我佛門弟子而起,冤冤相報,何時能了?”
“我佛門,素以慈悲為懷?!?/p>
他長長地宣了一聲佛號。
“阿彌陀佛?!?/p>
“貧僧今日,便退一步?!?/p>
“我佛門,可以不追究他屠戮寺廟之罪,亦可不索要他那條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