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纓進入后,兩人停止了交談。
戴纓上前,先是朝陸老夫人欠身問安,又側(cè)身朝陸銘章欠身行禮。
誰知她才屈膝,陸銘章便起身離開,經(jīng)過她時側(cè)目瞥了一眼,徑直出了屋室。
“纓丫頭,你來,坐過來,我有話同你說?!贝戙懻伦吆?,陸老夫人說道。
戴纓察覺出一點異樣,走了過去,斂衣于老夫人身側(cè)安坐下。
陸老夫人再次開口:“下午那會兒……你姑母遣人捎信來,叫你回去住幾日?!?/p>
戴纓指尖猛地一顫,強扯出一絲笑意:“是了,不知不覺已離開謝府有段時日,阿纓也該回去瞧瞧姑母。”
陸老夫人點了點頭,又道:“回去安心住幾日,仍是回來?!?/p>
戴纓應(yīng)是。
“行了,你去罷?!标懤戏蛉藳]再多說什么。
戴纓起身,行過退禮,出了上房。
老夫人讓她回謝府住幾日,仍是回陸府,在戴纓看來,那不過是客套話,她同陸府又不沾親帶故,若離了陸府,哪有臉自請回來。
再一想適才進去時,屋里的情形,腳下的步子頓住,折過身,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歸雁隨在身后:“主子,這不是回攬月居的方向?!?/p>
“不回院子,去前面書房。”
“書房?那不是……”歸雁住了嘴,不再往下說。
陸府很大,從后院到前院要走上一段,等戴纓尋到這院子,后背已出了層細汗。
院門守著幾名小廝,見了她,問了好,其中一人引她在院中等候,前去報知。
然而小廝并不入書房,而是去了書房旁邊的側(cè)屋。
不一會兒,從側(cè)屋出來一人,那人修身挺立,著一身布衣直綴,面目溫和。
這人纓戴記得,陸銘章的親隨,叫長安的。
“戴小娘子找家主?”長安問道。
他聽小廝說,那位戴小娘子來,問見家主,乍一聽有些驚異。
戴纓點頭道:“是,纓娘請見陸大人,勞通傳一二?!?/p>
“眼下夜已深,家主仍有公事處理,無暇見小娘子?!遍L安說道。
戴纓看向長安,嘴角掛起一抹冷笑:“還未報知,掌事怎就知道陸大人不見?還是說……事先得了命令,故意找理由避而不見?”
長安怔了怔,怎么這女子腔調(diào)中透著怨嗔,似是同阿郎牽系,這可就奇了。
“小娘子誤想了,這個時候……除了老夫人那邊的事,阿郎誰也不見?!?/p>
戴纓往亮著的門窗看了眼,心里壅堵的氣只能生生壓下,搖了搖頭,她這是做什么呢,于是無奈轉(zhuǎn)身,正待離開時,門里傳出人聲。
“讓她進來?!?/p>
聽到這話,長安心下一驚,不免多看了戴纓兩眼,阿郎處理事務(wù)不喜人打擾,哪怕婉姐兒來了,也得乖乖在院里候等,不得命令不許進入書房。
有一次候久了,閑著無聊摘了一串院中的葡萄,后被責(zé)罰。
長安將戴纓引到門前:“小娘子進去罷?!?/p>
戴纓理過衣襟,拂了衣袖,雙手捉裙,邁過高檻,踏了進去。一進書房,就見陸銘章伏于案后,手執(zhí)筆管,不知寫著什么。
戴纓看了一瞬,心道,這么晚還寫東西,不會壞眼么?再看他手邊的青瓷盞,里面的茶水已空,只剩殘葉。
要不要給續(xù)上?以作示好?
還是算了,這會兒她來,不是為討好他的,而是把話說清楚,左右明日她就離開,這口氣需得捋順。
“坐?!标戙懻骂^也不抬地說道。
戴纓尋了一個離他不近不遠的位置,斂裙坐下,繼續(xù)一聲不吭。
陸銘章提筆煞尾,擱下筆管,將紙頁放置一邊待干,然后抬頭看向戴纓。
“何事?”
戴纓毫不避讓地回看過去,說道:“深夜前來叨擾大人,確實有事?!?/p>
陸銘章漠然地看著,眼神淡淡的,等她繼續(xù)說下去。
戴纓想了想,接下去說道:“明日纓娘便從陸府離去?!?/p>
陸銘章仍是緘默。
“大人就沒什么說的?”戴纓緊緊合握著雙手。
陸銘章一面給自己續(xù)了茶,一面問道:“說什么?”
戴纓算是看明白了,自己在別人眼里什么也不是,當(dāng)下把心里的不忿宣泄出來。
“花燈節(jié)那日,崇哥兒失了蹤跡,大人見了我,不問緣由先是一通懷疑,大人對我不信任也合情理,纓娘畢竟是外人,且不是那厚臉涎皮之人,見大人似有驅(qū)逐之意,纓娘想著待找到崇哥兒自請離開?!?/p>
戴纓緩了一口氣,繼續(xù)道:“萬幸,人找到了,本要同老夫人請辭,大人又換了一副態(tài)度,纓娘斗膽揣度,大人想讓纓娘留下……”
陸銘章雙目微凝,神色有了一絲變化。
戴纓仍不顧不管地說著:“我確實有些私心,不過是想借陸家這個大樹的蔭蔽,可大人不該這樣戲耍于我。”
“前面還夸我呢,說我是個聰明的,腳長在我身上,或走或留由我自己決定,今晚這又算什么?!想讓我離開直言便是,何須在老夫人跟前……”
戴纓說得激憤,沒發(fā)現(xiàn)陸銘章眉頭蹙起。
她不敢停下話語,怕自己一停,就不敢往下說,遂一咕嚕悉數(shù)傾瀉出。
“都說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撐船,我看大人當(dāng)不得這話,專以戲人為樂,分明是心胸……”
“放肆!”陸銘章的喝止聲從上首傳來。
戴纓立馬噤了聲,兩眼睜愣,眨了眨,反應(yīng)過來自己說了什么,懼意一點點從骨頭縫滋出,找補似的說了句:“我給您沏茶?”
“出去!”
戴纓一激靈,雙肩一縮,應(yīng)了一聲“噯”,乖乖立起身,合著雙手置于身側(cè),欠了欠身,退出了房門。
長安守在門外,別的沒聽到,就聽到他家阿郎那兩聲,一個“放肆”,一個“出去”。
再見這位從書房出來的戴小娘子時,那眼神便不一樣了。能惹他家阿郎失態(tài)的她是第一人。
戴纓出了院門,腦子完全亂了,不過仍把腰背挺得直直的,一直走回攬月居,回了屋。
“你去外面。”
歸雁應(yīng)是,帶上房門。
屋中只剩戴纓一人時,那肩背漸漸頹下,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握杯的手抖了兩抖。
彼邊,陸銘章坐在桌案后,沉著眼,靜了一會兒,拿過一本冊子,翻開看去。
看了一會兒,放下,然后目光落到燭焰上,眼神漸漸虛化,腦中浮出一雙驚欠的雙眼,澄澈中有一種膽大的神情,被他喝止后,便滯在那里,叫人氣也不是罵也不是。
罷了,罷了,他跟一個不知世務(wù)的小丫頭計較什么。
……
次日,戴纓早早起身,因著昨夜沒睡好,眼睛有些浮腫。
“東西都收好了?”戴纓問道。
孔嬤嬤在屋子里轉(zhuǎn)看一番,回道:“本也沒什么,只幾件衣衫和飾盒,都收齊了。”
這時歸雁插話道:“老夫人不是說讓咱們過去住幾日,再回來么?”
孔嬤嬤拿指點了點歸雁的額:“叫我說你什么好,人家老夫人那是客套話,你就當(dāng)真了?!?/p>
說罷,孔嬤嬤暗暗一嘆,歸雁也跟著怏怏不樂。
她們不為自己,主要是憂戴纓,這一回謝府,哪還有自由可言。
戴纓又何嘗不郁悒,只是面上并不表露,叫人端看,也看不出什么。
正要出門時,院子里響來腳步聲,一個小小的身影快步來到她的身邊。
“姐姐,你什么時候回來?”陸崇問道,他的身后還跟著陸溪兒。
戴纓微笑道:“姐姐歸家?guī)兹铡!?/p>
“所以幾日后就回么?”陸崇繼續(xù)問。
戴纓不知該怎么回答,還是陸溪兒從旁道:“那是自然了?!闭f罷,陸溪兒看向戴纓,“走得好急,我一早才得知,去問了老夫人,她什么也沒說,不知是何原因?!?/p>
戴纓笑了笑,執(zhí)起陸溪兒的手:“能客居陸府,于我而言已是不敢想,怎好一直叨擾,日后……若我能回平谷,你同小陸崇來找我,我作東道,帶你們在平谷享用美食,游轉(zhuǎn)山水?!?/p>
兩人又說了幾句閑話,道了別。
出了府門,馬車已在側(cè)門等候,仆從放下踩凳,歸雁扶戴纓上了馬車,隨后,謝珍也上了車。
馬車啟行,緩緩朝謝府駛?cè)ァ?/p>
路上,戴纓眼皮微斂,靜坐。她想清靜,可旁邊有個謝珍,注定是清靜不了的。
“我覺得你那話說得有些道理,那件事是該先同我母親商量,所以我回院后立馬捎話給我母親,咱們今日回謝府,你可想好怎么說?”
接著警告似的說了句,“可別壞我的好事。”
戴纓心中一動,轉(zhuǎn)頭看向謝珍,問道:“你捎話給謝府?”
謝珍掀開車簾,看走到哪里了,眼睛往外張望,嘴里回道:“是呀,我讓人捎話給我母親,她這才讓我們回?!?/p>
所以老夫人說讓她回謝府暫住幾日,落后仍是回來,不是客套話。
在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心里又一咯噔,昨晚她跑到陸銘章書房,對他出言不遜……
戴纓的臉?biāo)⒌仉饋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