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位來自裕王府的清流干將,被嘉靖皇帝親自點名派來溫州。
名為鎮(zhèn)海司右輔政,實則帶著監(jiān)軍與制衡的雙重使命。
來時,他心中裝滿了對這位少年狀元的審視與疑慮,可如今,這些情緒早已煙消云散。
他忍不住長嘆一聲,拱手道:“伯爺,下官汗顏?!?p>陸明淵正沉浸在即將到來的戰(zhàn)事謀劃中,聞言一怔,回頭看向譚倫,不解地問道。
“子理兄何出此言?”
譚倫的目光中帶著幾分復雜的欽佩,他指著那海防圖上的披山島,聲音沉郁。
“伯爺有所不知,這股名為‘黑鯊’的倭寇,下官早已盯了許久。”
“在下官奉調前來溫州之前,曾任臺州知府大半年,對這伙賊寇的惡行,可謂是了如指掌?!?p>“只是……”譚倫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只是有心無力啊?!?p>“一方面,溫州府這邊的倭寇主力未除,臺州府兵力本就捉襟見肘?!?p>“一旦我這邊對披山島動手,溫州府的倭寇必會派出援兵,襲擾臺州沿海,屆時首尾不能相顧,必是大敗之局。”
“另一方面,也是最關鍵的,”譚倫的語氣中透出一絲無奈與憤懣。
“臺州府的府兵不多,軍需糧草更是處處掣肘?!?p>“下官為了籌措一次清剿行動的軍費,與臺州各大世家周旋了數(shù)月,結果卻是處處碰壁,他們陽奉陰違,拖延推諉,硬生生將戰(zhàn)機拖沒了?!?p>“下官在臺州大半年,為了此事殫精竭慮,卻毫無寸進,被那些地頭蛇拖得是毫無辦法!”
說到此處,譚倫的眼中爆發(fā)出熾熱的光芒,他看著陸明淵,聲音也拔高了幾分。
“可伯爺您呢?上任溫州不過一年光景,便能雷厲風行,整合各方力量,發(fā)動如此大規(guī)模的戰(zhàn)事。”
“不僅大獲全勝,還將盤踞溫州多年的倭寇主力一舉蕩平!”
“此等手腕,此等魄力,譚倫,佩服!實在是佩服的五體投地!”
這番話,發(fā)自肺腑,沒有半分虛偽。
譚倫是真的被陸明淵的手段給折服了。
他深知浙江被世家大族滲透得如同鐵板一塊,想要在這種地方做成一件事難如登天。
陸明淵所取得的成就,在他看來,簡直近乎奇跡。
面對譚倫如此直白的贊賞,陸明淵心中雖有幾分得意,但面上卻依舊平靜如水。
他擺了擺手,謙虛地笑道:“子理兄謬贊了。明淵不過是占了天時地利人和罷了?!?p>“若非陛下圣明,乾綱獨斷,力排眾議設立鎮(zhèn)海司,又賜下尚方寶劍,借我無上權威,我又如何能拿得動那根深蒂固的舟山汪家?”
“若非胡總督在杭州力挽狂瀾,為我擋下浙江官場明里暗里的無數(shù)風雨,我又怎能安穩(wěn)地在溫州府施展拳腳?”
陸明淵的目光掃過窗外,仿佛能看到那些在平陽城外浴血奮戰(zhàn)的將士身影。
“更何況,鏟除倭寇,從來都不是我陸明淵一個人的功勞。”
“這是溫州衛(wèi)數(shù)萬將士三軍用命,用鮮血與生命換來的功勞!”
“我陸明淵,不過是恰逢其會,站在了風口浪尖之上罷了?!?p>陸明淵這番話并非可以吹捧,實乃他的心中話!
一年之內就能掃除溫州倭寇,這同樣也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朝中多方勢力支持,嘉靖全力協(xié)助,外加上溫州總兵鄧玉堂同仇敵愾!
這些條件缺一不可!
譚倫聽了,心中更是暗自點頭。
這位少年伯爺不僅有經天緯地之才,更有容人納諫之德,不驕不躁,未來成就,不可限量!
他哈哈一笑,客氣道:“伯爺謙遜了。陛下的支持固然重要,但打鐵還需自身硬?!?p>“平陽城外,伯爺一人一弓,于萬軍之中,連斬倭寇三十余名悍卒,最后更是一箭定乾坤,射殺賊首江川新四郎!”
“這些傳說,我譚倫剛到溫州幾天,便已聽得耳熟能詳,如今溫州衛(wèi)中,誰人不知陸知府的神射之名?”
譚倫的眼神愈發(fā)熱切,仿佛親眼見到了那日的場景。
“伯爺年僅十二歲,便能拉開三石強弓,箭無虛發(fā),實乃軍中神射!這番功績,亙古以來,聞所未聞!”
“下官在想,若非伯爺生于文臣之家,怕是早已成為我大乾軍中一員絕世猛將了!”
這一連串的夸贊,說得陸明淵心中一陣暢快淋漓。
他此時此刻,忽然有些理解了歷史上那些喜歡聽信讒言的昏君。
誰不喜歡聽好話呢?誰不喜歡被人發(fā)自內心的夸贊呢?
即便自己擁有來自后世的靈魂。
被譚倫這么一位老成持重、身份不凡的清流干將如此吹捧,心中也是舒爽不已,飄飄然起來。
更何況是那九五之尊,天下之主?
每日里聽著滿朝文武山呼萬歲,聽著阿諛奉承之詞。
久而久之,自然會覺得天下之事,盡在掌握,自己便是那無所不能的天命之子。
不過,陸明淵畢竟心性非凡,那股舒爽的感覺在心中盤旋片刻,便被他強大的自制力壓了下去。
他很快調整好情緒,臉上的笑容也收斂了幾分,變得嚴肅起來。
“子理兄,閑話休提。”他正色道。
“你我今日在此,可不是為了互相吹捧。既然已經決定要對披山島動手,那便要盡快草擬出一個章程來?!?p>他手指在海防圖上輕輕一點,目光銳利如刀。
“針對這股倭寇,你我二人,必須商討出一套萬無一失的可行方案!鎮(zhèn)海司的第一戰(zhàn),只許勝,不許敗!”
譚倫見他迅速進入狀態(tài),心中欽佩更甚,也立刻收起了玩笑之心,神情凝重地點了點頭。
“伯爺說的是?!?p>兩人重新回到書案前,攤開一張更大的輿圖。
上面用朱筆詳細標注著臺州府沿海的地形、水文以及各處衛(wèi)所的兵力部署。
陸明淵沉聲問道:“子理兄,你既在臺州任職半年,對披山島的情況想必了如指掌?!?p>“那黑田三郎是何許人也?島上防御如何?賊寇戰(zhàn)力怎樣?可有詳細的情報?”
譚倫顯然是早有準備,他從袖中取出一份略顯陳舊的卷宗,遞給陸明淵,同時開口解釋道。
“伯爺請看,這是下官在臺州時,派人冒死登島刺探得來的情報。”
“這黑田三郎,據(jù)說本是日本薩摩藩的一名低級武士,因犯事而流亡海上,為人極為兇殘狡詐,且頗通戰(zhàn)陣之法?!?p>“他手下那五百倭寇,并非烏合之眾,其中核心的一百多人,都是跟隨他多年的浪人武士,悍不畏死,戰(zhàn)力極強。”
“披山島地勢險要,易守難攻?!?p>譚倫的手指在輿圖上劃過。
“島嶼四周多是礁石暗流,只有西南角一處天然港灣可以??看笮痛??!?p>“黑田三郎便是在此港灣之后,依山勢修建了寨墻箭塔,防備森嚴。若從正面強攻,我軍必然損失慘重。”
陸明淵仔細看著輿圖,又翻閱著手中的情報卷宗,眉頭微蹙。
正面強攻不可取,那么便只剩下奇襲一條路。
他抬起頭,看向譚倫,問道:“島上可有淡水?”
譚倫一愣,隨即反應過來,眼中閃過一絲亮光。
“有!島嶼北側有一處山泉,是島上倭寇唯一的淡水來源!”
“只是那處地勢陡峭,皆是懸崖峭壁,尋常船只根本無法靠近,倭寇也因此疏于防范?!?p>“懸崖峭壁……”陸明淵的指尖在輿圖的北側輕輕敲擊著,腦中飛速運轉。
一個大膽的計劃,開始在他心中慢慢成形。
“子理兄,定遠營中,可有擅長攀援,并且熟悉水性的士卒?”
譚倫思索片刻,答道。
“定遠營那批倭寇俘虜,大多生長于海島,水性自然不差?!?p>“至于攀援……下官可以立刻讓鄧將軍去甄選!伯爺?shù)囊馑际恰?p>陸明淵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眼中閃爍著智慧與殺伐決斷的光芒。
“正面強攻是下下之策。我們不妨來一招聲東擊西,明修棧道,暗度陳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