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已爬至中天,東宮宜春宮的青磚路被曬得發(fā)燙,廊下新栽的海棠被曬得微微垂首,嫩紅的花萼上沾著細(xì)碎的汗珠。
李世民摒退了隨行的大半內(nèi)侍,只有一個陳文和兩個近侍跟著,腳步輕緩地往宜春殿方向走。
轉(zhuǎn)過抄手游廊,宜春殿偏廳的窗扇半開著,里頭隱約傳來碗筷碰撞的輕響,李世民抬手示意近侍停步,正要邁步上前,卻聽見廳內(nèi)傳來一聲清脆的“啪”,像是筷子重重拍在案上的聲音。
緊接著,長孫渙帶著火氣的聲音便飄了出來:“這是人吃的東西?從寅時在殿里跟著讀《禮記》,到現(xiàn)在水都沒沾上一口,正午就給這干巴巴的粟米飯?”
李世民的腳步頓在廊柱后,目光透過窗縫往里瞧。
只見長孫浚正扯著錦袍蹭菜汁,案上米粒撒了一地,而他身旁的長孫渙雖沒動怒,卻也皺著眉把腌菜撥到碗邊,聲音壓得低卻字字清晰。
“父親定的章程本就苛責(zé),寅時起、子時歇,連喘口氣的功夫都沒有。李元昌倒好得很,頓頓人參鹿茸牛羊肉,還有御醫(yī)守著,我們這來陪讀的,干饃粟米就咸菜,跟坐牢有什么兩樣?”
“太子對阿爺不滿,倒把氣撒在我們身上!”長孫浚的聲音又高了幾分,滿是不甘。
李世民垂在身側(cè)的手微微收緊,玄色玉帶扣上的海棠花影晃了晃,他原本帶著幾分關(guān)切的神色,漸漸凝了層冷意。
他倒不知,長孫無忌的章程竟苛責(zé)至此,更不知李承乾的“同甘苦”,竟讓長孫兄弟積了這么多怨氣。
廊下的風(fēng)忽然吹過,帶起窗紗輕輕晃動,廳內(nèi)的抱怨聲稍頓,李世民卻沒動,只靜靜站在陰影里,目光落在那扇半開的窗上。
廊下的風(fēng)又吹了一陣,海棠花瓣簌簌落了兩片在李世民的袍角,他才緩緩松開緊攥的手,對著身后的陳文和近侍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腳步放得更輕,轉(zhuǎn)身往崇教殿去。
崇教殿離宜春殿不算遠(yuǎn),沿途的宮道旁栽著高大的國槐,枝葉繁茂如傘,遮住了大半日頭,倒比宜春宮那邊涼快些。
李世民沒讓內(nèi)侍通報,只帶著陳文繞到殿側(cè)的朱漆窗下,窗紙透著微光,里頭靜悄悄的,只偶爾傳來翻動書頁的輕響。
他指尖輕輕抵著窗縫往里瞧,只見李承乾正坐在案前,面前擺著的食具比宜春殿那邊更顯樸素。
一只粗瓷碗里盛著滿滿的粟米干飯,顆粒分明卻毫無油光,旁邊一碟咸菜切得細(xì)碎,連點油星都沒沾。
李承乾沒穿太子常穿的錦袍,只著一身素色常服,頭發(fā)用一根木簪簡單束著,正一手捧著碗,一手捏著筷子,慢慢往嘴里扒飯,偶爾夾一筷子咸菜,咀嚼得從容又平靜。
沒有絲毫抱怨,也沒有半分不耐,仿佛面前擺著的不是干硬的粟米咸菜,而是十分可口的家常便飯。
他吃幾口飯,便隨手拿起案上的《論語》翻兩頁,目光落在書頁上時,還帶著幾分專注,等咽下嘴里的飯,才又接著吃。
碗沿沾了幾粒米飯,他也沒浪費,用筷子輕輕撥進嘴里,動作自然得像是做了千百遍,早已習(xí)慣了這般清苦。
李世民站在窗外,目光落在李承乾清瘦了些的側(cè)臉上。
從前這孩子吃飯總愛挑揀,御膳房做的精致點心也只嘗一兩口,如今卻能對著粗茶淡飯吃得這般安然。
他垂在身側(cè)的手又輕輕動了動,方才因長孫兄弟抱怨而起的冷意,漸漸摻了些復(fù)雜的情緒,玄色玉帶扣上的光影晃了晃,他望著窗內(nèi)那道安靜的身影,久久沒挪動腳步。
李世民想起前一陣子,李承乾忽然要求東宮的飲食讓他說了算。
當(dāng)時李世民以為他是每天太累了,想在飲食上犒勞一下自已,生怕又被長史罵奢侈,才跟自已知會一聲。
哪里料得到,讓他說了算,他就天天吃糠咽菜,他到底圖什么姑且不說,就說他是怎么咽得下去的呢?
李世民怎么也不相信李承乾會吃得下那么粗糙的飯菜,別說大唐太子就是大唐乞丐,也得皺著眉往下吞吧?
前世里李承乾在草原上,時刻擔(dān)心痛風(fēng)會復(fù)發(fā),粟米咸菜算得了什么?腌菜、凍菜他吃得多了。
風(fēng)卷著槐樹葉在宮道上打了個旋,李世民終于從崇教殿的窗下挪開腳步,指尖還殘留著窗紙的微涼,心頭卻像壓了塊沉甸甸的鉛。
陳文和近侍亦步亦趨地跟著,見他臉色沉凝,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回程的路似乎比來時漫長許多,方才在宜春殿聽長孫兄弟抱怨的火氣,在崇教殿見了李承乾那番景象后,早已化作滿心的澀意,此刻又翻涌著愧疚,堵得他胸口發(fā)悶。
路過東宮正門時,他瞥見值守的侍衛(wèi)挺直著脊背,日光灑在他們的甲胄上泛著冷光,忽然想起李承乾自二月起,每日寅時便要從這里走過,頂著晨星去讀書,直到子時才能踏著夜色回來。
他這個做父親的,只知道長孫無忌定了嚴(yán)苛的課業(yè)章程,卻從沒想過要去問問承乾能不能承受。
只聽說承乾要自已打理東宮飲食,便以為是孩子想圖些方便,竟沒察覺那“自已說了算”的背后,是日日啃著粟米咸菜。
“陛下,甘露殿到了?!标愇妮p聲提醒,打斷了李世民的思緒。
他抬眼望去,甘露殿的朱門巍峨,殿檐下的銅鈴在風(fēng)里輕輕搖晃,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卻襯得殿內(nèi)愈發(fā)安靜。
走進殿中,內(nèi)侍早已備好涼茶,他卻沒心思喝,只揮手讓所有人都退下,獨自從屏風(fēng)后走到案前,望著案上堆著的奏折,目光卻有些渙散。
他伸手拿起一本奏折,指尖劃過上面的墨跡,心思卻飄回了崇教殿。
高明捧著粗瓷碗吃飯的模樣,翻《論語》時專注的眼神,還有那小心翼翼撥起碗沿米粒的動作,一幕幕在眼前清晰浮現(xiàn)。
從前那個挑食的孩子,連御膳房精心做的芙蓉糕都要挑揀半天,如今卻能對著干硬的粟米咸菜吃得從容習(xí)慣,他到底默默承受了多少?
自已身為天子,忙著處理朝政、安撫朝臣,竟連親生兒子一天的生活狀態(tài)都不夠了解,連他為何要這般苛待自已都一無所知。
李世民將奏折放回案上,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殿外的日頭漸漸西斜,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朕這個父親,做得實在不稱職啊。”他低聲喃喃,聲音里滿是自責(zé)。
殿內(nèi)靜悄悄的,只有他的嘆息聲在空氣中回蕩,與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交織在一起,更顯落寞。
他望著案上那盞早已涼透的涼茶,心中的愧疚愈發(fā)濃烈,是該好好找高明談?wù)劻?,不能再這樣忽略自已的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