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平安甩開了一直監(jiān)視著驛站的人,偷偷帶著畫像到了城北,找到了博古齋。
說出了接頭暗號之后,他當(dāng)即將這畫像交給了親軍都尉府的人,囑咐他們一定要找到這李忠,然后這才悄悄離開,接下來要做的,便是等待。
隨后的幾日,陸羽依舊每天出門游山玩水,抑或是與李宜之等人宴飲聚會,做出貪閑好樂的姿態(tài),而李宜之也好像忘記了當(dāng)初在驛站和陸羽等人的沖突,一路都是陪笑。
就這樣,又過了六七日,對于親軍都尉的能耐,陸羽自然深信不疑,他本以為幾日功夫,便能查出那李忠下落,卻不想,一連等了六七日,仍未收到回報。
這下子,陸羽坐不住了。
這日,剛從城中吃宴回來,陸羽便急著找平安,讓他再去詢問一下,可還沒等到他去尋找平安,平安卻已經(jīng)推門而入了。
只見平安異常激動的說道:“陸大人,派去廣信府的人,回來了!”
陸羽先看他一臉激動,還以為找到李忠,再聽是廣信府,不由稍有失望,此前察覺熊泰去廣信府那邊有貓膩,陸羽就讓平安派人前去暗查真相,如今已有近月,想不到這時候回來了。
平安卻仍一臉喜意,樂滋滋湊上前道:“他們在路上……還救了一個人回來……”
這話說得蹊蹺,他手下救了個人,何必前來通報?
“那所救之人……該不會……”陸羽看平安那嘴角都咧都耳根,不由一驚。
“不錯!”
平安已截斷話頭,點頭道:“正是我們一直尋找的江西布政使司的提控案牘官——李忠,您說巧不巧?”
“的確很巧,那李忠人呢?”陸羽大喜過望,急忙起身問道。
“這個……”
平安卻將陸羽按回座上,搖頭道:“那李忠人受了重傷,現(xiàn)今仍昏迷不醒……”
“情況怎么樣,能救活嗎?”陸羽眉頭一皺,此人乃重要人證,他的負(fù)傷多半與那李宜之、熊泰一伙有關(guān)。
“情況尚不明朗,為了安全起見,我將他安置在博古齋中,請了郎中診治?!逼桨舶櫭嫉馈?/p>
博古齋是親軍都尉府的據(jù)點,不會輕易被人發(fā)現(xiàn)。
“如此甚好!這李忠至關(guān)重要,務(wù)必要將他救活!”陸羽點頭。
……
“末將吳四,見過欽差大人!”
是夜,平安將派去廣信府的護(hù)衛(wèi)帶來,當(dāng)著陸羽的面,讓其將在廣信府的見聞,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末將到了廣信府,立即四下打探,據(jù)末將盤查得知,當(dāng)?shù)匕傩找婚_始也只是想著抗稅罷了,他們受人蠱惑,誤以為朝廷要加稅,便設(shè)法阻撓官差入村量地,可沒料,官衙不顧民怨,以暴力手段強(qiáng)行鎮(zhèn)壓,強(qiáng)闖到村中量地,這才導(dǎo)致矛盾激化。”
“再后來,便是正一道的道士們四下散布謠言,最終導(dǎo)致沖突徹底擴(kuò)大蔓延,釀出民亂?!?/p>
這斥侯的所見所聞,與陸羽猜測大致相當(dāng),是鄉(xiāng)紳、官府、龍虎山三方合力,挑起百姓與朝廷之間的對立,結(jié)果最后玩脫了,釀出民亂。
“末將另還發(fā)現(xiàn),在民變之后,當(dāng)?shù)氐泥l(xiāng)紳和道觀,竟然開始大肆收購田地,他們借民亂忽悠百姓,哄瞞百姓說他們反抗朝廷后,再無法安身立命,不如將田地賣了換些銀錢來供養(yǎng)妻小?!?/p>
“借這民亂由頭,他們壓低田價,低價兼并田產(chǎn),用心何其歹毒!”
說到這里,吳四咬牙切齒,備感義憤填膺。
“兼并土地?”
陸羽眉頭微蹙:“地方官府就坐視不理?那熊泰不是正在廣信平亂么?”
如此大規(guī)模的土地兼并,對平抑民變有極大阻礙,試想百姓們?nèi)粲型恋?,或還顧念日后安生,主動放棄抵抗,可若沒了土地,成了流民,他們再無掛念,怕再不肯低頭認(rèn)伏了。
熊泰堂堂按察使,不可能看不通其中道理,也絕不該坐視不管。
吳四冷笑搖頭:“官府明知流言四起,卻毫無動作,似乎也默認(rèn)了鄉(xiāng)紳們的舉動,也正因如此,百姓們更惶惶不安,擔(dān)心哪一日官府上門抓人,他們妻兒老小沒了生計。
最終,百姓們只能無奈的變賣土地,而士紳道觀卻借此機(jī)會,大肆斂地,短短數(shù)日,廣信府的田地價格,竟降了三成左右。”
聽到這話,陸羽異常憤怒。
原本這民變就是那些鄉(xiāng)紳鼓動,可事情鬧大后,這些人不思悔改,不去勸誡安撫百姓,反而又編造出謠言,去兼并土地,而他們兼并土地的手段,竟是用官府平亂來威脅唬詐。
真算起來,他陸羽也被那些士紳當(dāng)成了威脅百姓的工具了。
心頭怒火升騰翻涌,陸羽只覺胸口一口氣憋悶難當(dāng),重重喘了幾大口氣,他怒而拍桌道:“那熊泰難道沒有言明,此次平亂只誅主謀,不懲從犯嗎?”
此番來江西前,陸羽早已向朱元璋言明,表示這民變肯定有人蓄意挑唆,為了安撫百姓,他向朱天子求了道旨意:此次平亂,只誅主謀,不懲幫兇從犯。
有這道旨意,那些受蒙騙的百姓當(dāng)處無罪,自然也不會受人蒙蔽,賤賣田地,而他臨行之前,朱元璋已將這明旨下發(fā)到了江西,按說熊泰早該收到了。
可吳四卻連連搖頭道:“從未聽廣信百姓說起這事啊?他們都以為這次要被抓了砍頭,所以抱著必死之心呢!”
“必死之心……”
陸羽將牙齒咬得咯吱作響:“好一個按察使,好一個平亂主將!”
平安也聽不過去了,蹙眉上前疑問:“那熊泰為何要隱瞞朝廷政令?這么做于他有什么好處?”他身為平亂主將,非但不安撫亂民,反要激化矛盾,這于理不合。
陸羽冷哼一聲道:“你覺得他配合鄉(xiāng)紳道門嚇唬百姓,促成其低價兼并土地,這其中難道沒有好處么?”
平安略有些迷糊道:“可這好處……全讓那龍虎山和當(dāng)?shù)剜l(xiāng)紳賺去了,與他熊泰何干?他為何要替別人做嫁衣……”
正自呢喃間,平安忽地一驚,驟然抬頭望向陸羽道:“你是說……江西官員和鄉(xiāng)紳、道門之間,暗有利益往來?”
“不然呢?”陸羽憤然冷哼,嗤笑一聲道:“無利不起早,這熊泰……包括那李宜之、唐勝宗,我估摸著整個江西官場,怕都與那些鄉(xiāng)紳道士們勾搭成奸了?!?/p>
官、紳、道三方,全都利用這場民變攫取利益,而朝廷卻被蒙在鼓里。
陸羽憤懣難平,不由扼腕怒嘆道:“看來,這江西是徹底爛透了啊!平將軍,你這次帶了多少人來?”
有感江西官場腐敗,陸羽再不敢將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他立刻回望平安,向其詢問武備情況。
“這……”
平安有些犯難道:“此番前來,我只負(fù)責(zé)護(hù)衛(wèi)欽差安危,并未帶兵?!彼故菐Я酥l(wèi)隊,足可保障陸羽周全,但要平定民亂,懲治李宜之等人,怕遠(yuǎn)遠(yuǎn)不夠。
“如此也只能寄希望于陛下了!”陸羽沉眉想了片刻。
平安一驚:“你要向陛下求援增兵?”
“不錯!”陸羽點頭道:“這江西的官員、兵將都沆匪一氣,我是一個都不敢用了?!?/p>
他打算給朱元璋寫信求援,讓他從其他地方調(diào)來兵馬。
平安沉吟片刻,苦著臉點頭道:“也唯有這樣了?!?/p>
“對了——聽說那李忠是你救下的?”陸羽又望向吳四道。
“打探完廣信府消息,末將便帶著兩個手下人往回趕,卻無意在半道上,碰到個身負(fù)重傷之人,那人躺在草叢中昏迷不醒,全身上下盡是血痕刀傷,樣子煞是駭人?!?/p>
吳四照自己照自己身上比著傷痕道:“那手臂大腿上,全是深可見骨的砍痕哩!”
“刀傷……”陸羽料想這多半是遭人追殺所致,而要殺他的兇手,大概率是那熊泰、李宜之等人。
“唉,末將一時不忍,便將他救下,為防他是歹人,我還特意搜查他隨身物品,卻在他胸口發(fā)現(xiàn)了他的官牒,還發(fā)現(xiàn)他隨身佩有魚符,因此,我才確認(rèn)了他的身份,乃是江西布政使司的提控案牘官,李忠!”吳四說著,從腰間取出兩件物品,遞了上來。
陸羽接過一看,這官牒、魚符沾滿血污,可見那李忠負(fù)傷之重。
再打開官牒,上面記有李忠身份籍貫,另有官職衙司,加之隨身佩戴的魚符,這足可證明那昏死之人,正是李忠。
陸羽不由感慨:“當(dāng)真是陰差陽錯?。 ?/p>
原本看親軍都尉都找不到人,他已覺希望漸渺,卻不料,竟叫這前往廣信府的斥候給撞見了。
“對了——”正自感慨,陸羽忽地想起另一件事道:“你救下李忠之事,可被人看見?”
李忠之事,是劉璉透露的,而他陸羽知曉此人時,這吳四早已前往廣信府,他既不知此人身份,陰差陽錯救下他,未必會隱藏身份。
若李忠下落為他人所知,上報到李宜之那邊,定會惹起警惕懷疑。
吳四卻連忙擺手道:“除了末將和另兩個信得過的兄弟,絕無其他人知道!”
許為了讓陸羽放心,吳四又解釋起來:“末將發(fā)現(xiàn)此人乃是本地官員,便留了個心眼兒——眼下廣信民亂未平,這案牘官自廣信府逃出,多半與這民亂有關(guān),所以,末將一直將他藏在馬車中,進(jìn)城時也未得守城兵衛(wèi)搜查?!?/p>
他倒是小心謹(jǐn)慎,無意間替陸羽免去了不少麻煩。
陸羽點頭夸贊道:“不愧是平大將軍手下的精兵強(qiáng)將!”問完這一切,他立即揮手,將這吳四遣退。
而后,坐回案邊,展開紙筆,書寫起來。
整件事的脈絡(luò),已然清晰明了,他要將這一切密奏天子,同時,還要請朱元璋派兵來援。
……
“混賬東西!怎么讓人給跑了?”
布政使司后衙,此刻怨罵聲連天,李宜之一臉怒氣,正背負(fù)雙手,焦躁地踱來踱去。
“那熊泰是干什么吃的,就這么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也能讓他跑了?”
在大堂中,還躬身站著個中年人,此人獐頭鼠目,正是李宜之府上管家,也是他的心腹親信,趙勇。
眼看李宜之怒氣滔天,這趙勇不敢頂嘴,只顫顫巍巍拱手道:“熊大人怕也沒料到,那書呆子運(yùn)氣這么好,受了重傷還能逃出生天。”
許是為叫老爺安心,趙勇頓了頓又道:“不過……那李忠身負(fù)七八處刀傷,皆是深可見骨的砍傷,便是有良醫(yī)在側(cè),怕都難以救活,更不要說他流落到荒郊野外,壓根無人救治,想來是活不成的!”
“如此甚好!”李宜之眉梢輕揚(yáng),似是松了口氣,但他依舊不肯作罷道:“不過不可大意,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你們必須要把人給我找出來?!?/p>
“諾!”趙勇點了點頭。
這時,李宜之又想起什么,道:“對了,那一片是正一道的地盤,你們也讓那群牛鼻子幫著找找,無論如何都要找到李忠的尸身,以絕后患!”
那趙勇先還連連點頭,可一聽“正一道”,頓時面現(xiàn)苦澀。
“這……”
趙勇縮了縮腦袋,抬頭現(xiàn)出一張苦臉道:“大人,自那欽差來后,正一道那群牛鼻子,似乎有意與咱們疏離,我們幾次主動聯(lián)絡(luò),可他們都愛答不理,只怕這一次……也指望不上那群道人了。”
“什么?”李宜之大驚,道:“那群牛鼻子這是想干嘛?”
趙勇苦澀搖頭,李宜之旋又捻著胡須,緩步走了起來。
一面走,他還一面低喃道:“這群牛鼻子……不會是怕了那陸羽,擔(dān)心被查出來吧?”
“哼,好處占盡了,到這時候還想明哲保身……未免太天真了吧!既已上了咱的船,這時候想要跳船,已經(jīng)晚了!”
踱了片刻,他停步望向趙勇:“你盡管去聯(lián)絡(luò)正一道,若是他們?nèi)圆焕聿徊牵僖虮竟倩貓?!?/p>
聞言,趙勇趕忙拱手,便要退下。
“回來!”
李宜之卻又將他叫住,蹙眉問道:“驛站……那邊如何了?”
趙勇先還一臉沮喪,一聽這話立刻笑著迎上前,拱身道:“這幾日,那欽差大人除了吃喝游賞外,便是窩在驛站中睡大覺,毫無異常?!?/p>
聽到這話,李宜之滿意點頭道:“不能放松警惕,仍要嚴(yán)加監(jiān)視!”
趙勇有些不解,摸了摸后腦道:“那欽差來了這么些天,明天除了吃喝玩樂外,再沒干過正事兒,咱們?nèi)绱藝?yán)防死守……有必要么?”
“呵呵!那家伙很可能一直在跟我們做戲呢!”想到之前驛站的沖突,李宜之眉頭一擰,然后威喝道:“總之,你們將人給我盯牢了,絕不能放松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