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來者就這樣擋在少微面前,劉岐不免將其看了個清楚明白。
一心表現(xiàn)的小孩似一條護(hù)主惡犬,磨牙聳毛,只待主人一聲令下便會立即向他撲咬而來。
這畫面原本有些好笑,但這小孩……
這個小孩……
劉岐看著那雙幾乎是突然闖入視線的稚嫩眉眼。
小孩新長出的眉形完整、眉色青黑,一雙瑞鳳眼晶亮有神,牢牢將他注視不放。
猝然反應(yīng)不及,劉岐如墜夢境,過耳的秋風(fēng)仿佛化作春雷轟轟作響。
小魚只覺自己將此賊鎮(zhèn)住,忙趁熱打鐵提議:“少主,速將這賊捆了吧!”
同樣有備而來的雀兒懷中抱有捆賊繩,但她認(rèn)得劉岐,察覺此中必有誤會,便望向少主,等待示下。
“走。”少微的令下言簡意賅,抬腿便走。
小魚困惑,卻也遵從,忙跟上少主。
然而小魚腋下夾棍剛走數(shù)步,忽聽身后響起一道帶些不確定的喚聲:“……虞兒?”
隨著這聲喚,一片青黃竹葉在風(fēng)中飄然而墜,輕輕落在小魚腦袋上。
竹葉輕而柔,宛若重九日游魂重返人間,乘著風(fēng),輕撫稚童發(fā)頂。
小魚疑惑停住腳,回過頭——魚兒?是叫她嗎?
回頭看過來的小孩不再如方才那樣兇狠齜牙,沒了夸張表情,眉眼本相愈發(fā)清楚。
恍惚中,那清楚眉眼似與劉岐藏入袖中的絹布上所畫重疊,兄嫂舊日音容也倏忽浮現(xiàn)……
靈樞侯所在之地果真如神靈點化,日光隨著竹林搖動,此刻光影流浮,仿若化作兩道剔透的虛影,守護(hù)在那小女孩身后。
劉岐心間情緒俱皆化作一道聲音:稚童夢中所托并非為虛,他果真可以識出兄嫂血脈!
快步奔去,劉岐在小魚面前單膝蹲跪下去,雙手輕扶她肩臂,一面仰頭看少微:“少微,可否先不生我的氣?可否先告知我,這個孩子……她是什么來歷?”
小魚下意識想掙脫,但不知為何,看著眼前這絕色少年賊人,目睹他神情,忽生出奇怪好感,一時怔怔忘了動彈,咯吱窩里夾著的長棍也“當(dāng)”一聲掉落腳下。
少微原不想答應(yīng)這“先不生氣”的提議,但劉岐的反應(yīng)已足見此事不同尋常,她也不免偷偷心生疑問,忍住沒表露好奇,聲音平直地敘述:“小魚是我在城南亂葬崗附近撿回,她無父無母,被一名好心醫(yī)婆收養(yǎng),那醫(yī)婆死后,她逃出?!?/p>
少微說罷,不忘向小魚印證:“是這樣沒錯吧?”
小魚點頭,少微又道:“小魚的魚是水中游的魚?!?/p>
魚——虞?
劉岐眼神變幻,又問眼前小孩:“小魚,此名是何人所???又是何人將你托付給了那醫(yī)婆養(yǎng)育?”
小魚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抬頭看少主。
少微抱臂而立,依舊顯出生氣做派,卻也及時點頭。
小魚才答:“醫(yī)姑好像說過,是一個重病將死的女子將我托付,但叫什么,卻不知了?!?/p>
“叫既荷?!眲⑨劬ξ⒓t,卻綻出笑:“她叫既荷。”
小魚愣愣,已察覺到身世答案或就在眼前,不禁問:“……那是誰?”
“曾是椒房殿武婢,凌皇后心腹。”
“小魚,你本名劉虞,是為無虞的虞,此名是你的大母凌皇后所取?!?/p>
小魚豁然瞪大眼睛,滿臉不可思議。
面前之人眼底似聚集著許多昔年風(fēng)雨,但話語聲平靜溫和,真正哄孩子般極盡克制,唯恐將她嚇到。
“我是你的叔父,與你阿父同母的叔父?!眲⑨从屑敝峒芭c凌太子有關(guān)的更多,只是先道明身份:“這些年叔父一直在找尋你的下落,卻沒想到你就在長安城中……”
既荷重病必是源于重傷,竭力將虞兒托付給尋常百姓,并保全名字本音,當(dāng)作日后相認(rèn)的暗號。
劉岐眼中有淚,而小魚仍不辨真假,但她還是火速后退,抬手向少主發(fā)誓:“少主,我說自己是孤兒并非故意撒謊,我不知道自己還有這樣的叔父!我一直以為自己是鬼童所化!”
劉岐茫然看著第一時間先發(fā)誓澄清自己不曾撒謊的侄女,小小孩童也知欺騙她會有何等下場。
雀兒到底年長小魚幾歲,又有迅速分辨能力,她此刻認(rèn)真對小魚道:“小魚,你夢中所見鬼獄,或許正是當(dāng)年逃出宮亂時的情形?!?/p>
劉岐聞言心如針刺,當(dāng)年的血光竟化作鬼獄,以噩夢的方式將彼時尚不記事的幼童烙印糾纏。
至此,年紀(jì),樣貌,同音之名與模糊記憶悉數(shù)對上,縱然仍需進(jìn)一步查證,卻已很難存在錯認(rèn)的可能。
少微全程努力將眼睛維持正常大小,心中驚異卻如驚濤駭浪,被迫撿回的一條小魚竟來自龍池,而回想前世,她臨死前受劉岐指引出山,用劉岐的三尺劍護(hù)下他的血親,是否也是一種機(jī)緣注定?
少微決意要獨(dú)自生氣,是因心中有許多亂麻要理,此刻卻又中途殺出這樣一團(tuán)亂麻,簡直亂上加亂。
潛意識里信任劉岐的分辨能力,就算錯認(rèn),事后大不了再送回,少微快刀斬亂麻,判官一般發(fā)話:“既是你家中小孩,你們可自行歸家團(tuán)聚?!?/p>
少微言畢即要離開,卻突然有嚎哭震天響起。
“少主,不要!”
小魚撲追過去,一面哭喊:“小魚認(rèn)不得這陌生的賊人,少主不能不要小魚!”
陌生賊人劉岐處在驚愕中,只聽侄女繼續(xù)喊出石破天驚的話:“少主答應(yīng)過小魚,要讓小魚一輩子都做少主的小狗的!”
小魚已撲在地上,故技重施,牢牢抱住少主雙腿。
心中對那少年賊人的一絲奇怪好感已經(jīng)不見蹤影,小魚哭著扭頭看劉岐,家主說的沒錯,此人正是賊人無誤,要將她從少主身邊偷走,真乃當(dāng)世偷狗賊是也!
神明恩賜般的重逢,卻被侄女視作賊人,且侄女趴跪在地緊抱少主不放,大喊要一輩子做狗……劉岐不免感到有些頭暈眼花,若兄嫂魂靈果真在此駐足,勢必該要掩面。
然而不得不說,宿命如此巧合,叔侄二人乍然重逢之下,未來得及有片刻家人溫情,便要面臨被同一個人遺棄不要的危機(jī)困局,命運(yùn)如此相連,而小小侄女選擇內(nèi)訌,仿佛她做狗做得好好的,卻被他這從天而降的不速之賊破壞……
他自然不是來破壞的,他的本意正在于加入。
雖不能像侄女一樣撲倒抱腿,但劉岐走過去,趁機(jī)拖住了少微被刮破的衣袖。
“少微,虞兒乃我兄嫂唯一骨肉,有幸蒙你相護(hù)收留,于我而言,實乃天大恩義,必當(dāng)傾盡畢生全部作為報答?!?/p>
伺機(jī)起誓般,劉岐眼神里帶著不由分說的誠摯,以及羈絆加深之下的親密。
對上那雙眼,少微愈發(fā)兵荒馬亂,湊熱鬧的麻雀嘰嘰喳喳,一雙雙翅膀像是在她心田里撲棱盤旋,沾沾的羽粉也在亂飛,萬物失序,天地混亂。
出于本能,少微急于逃離,當(dāng)場向劉岐改判小魚的撫養(yǎng)權(quán):“小魚何時愿意認(rèn)你,你何時才能帶她走!”
不愿作喪家犬的小魚再次大哭,頭似撥浪鼓:“少主,小魚永遠(yuǎn)都不要認(rèn)賊作叔父嗚嗚嗚嗚嗚!”
此乃三個人的兵荒馬亂,劉岐趕忙安撫:“好,不認(rèn),不認(rèn)……”
又忙向少微小聲請求:“少微,我可否在靈樞侯府中留住兩日,也好與小魚說清其中……”
“不行!”少微與時刻偷聽的小魚異口同聲打斷拒絕。
前者怕被擾亂心神,后者怕自己被半夜偷走。
劉岐眼神絕望失落,但仍拖住少微衣袖未放。
謝天謝地,前方有真正的救兵來到,心神大亂的少微立刻便道:“大父,速將此人請走!”
沾沾飛過去催促魯侯:“謹(jǐn)遵大王之令!謹(jǐn)遵大王之令!”
魯侯見到孫女被兩只鬼纏住一般的情形,立即瞪眼豎眉,先喝道:“劉岐小兒,今日乃我孩兒少微生辰,無論你有何等心思,俱也不得胡攪蠻纏,否則老夫必不饒過!”
劉岐聞言立時撒手,他固然存有若能留下縱被打個半死也不怕的決心,但誠如魯侯所言,今日是少微生辰,若見血光,不免毀她大好生辰。
他擅長得寸進(jìn)尺,但“尺”亦有尺度,她這樣堅決,他也不敢再一意違逆。
少微大步離開,小魚撿棍跟上。
魯侯滿臉一言難盡地斥責(zé)狂悖小兒:“好歹也是天潢貴胄,該知禮數(shù),怎能將女兒家衣袖都生生拖破!”
然而話落地,人走近,卻驚見面前這小子渾然一副喪家犬的頹相。
再細(xì)看之下,則發(fā)現(xiàn)此子發(fā)間沾著爛葉,衣袍背后亦有泥土,衣襟處也散亂……一時倒不知究竟哪家孩子無禮更多些。
確信自家孩子不是吃虧那方,魯侯即住了嘴,又看一眼劉岐的腿,想到自己當(dāng)年所為,到底嘆口氣:“罷了……你們孩子間的事,老夫也不多摻和過問了?!?/p>
說著,架起少年一條手臂:“走罷,老夫親自送你!”
劉岐敏銳察覺到魯侯的一絲舊時愧疚,當(dāng)即如芒在背,斷不敢再以此博取老人可憐,否則便是頂風(fēng)作案,罪上加罪。
今日已然如此,而因少微存在,便也無需再瞞魯侯,索性徹底坦白。劉岐反扶住老人的手臂,低聲慚愧道明腿傷真相。
“好你個心機(jī)小兒!虧得本侯掛心多年!”魯侯色變,哼聲惱怒拂袖而去。
絕望的劉岐最終由家奴押送出府。
家奴一路沉默,愈發(fā)不好意思轉(zhuǎn)頭細(xì)看。
迎與送,竟如此天差地別,身邊這小子好似被雷轟過,里里外外,再不復(fù)來時氣態(tài)。
開竅開得這樣轟轟烈烈,實乃他這類麻木淡人所不能夠理解。
鄧護(hù)也感到不能理解。
馬車內(nèi),眼見風(fēng)光而去的主人狼狽而歸。
鄧護(hù)起先還覺慶幸,甚至暗贊姜太祝如今日漸沉穩(wěn),手都輕了許多,此番并未在殿下身上留下像樣傷痕。
然而定睛細(xì)觀,方知傷在內(nèi)在,殿下頹喪沉默,魂魄游離,仿佛聽不見他在說話。
鄧護(hù)心里焦灼,再次開口時,試著道:“太子也讓人送了生辰禮至姜宅。”
“何物?”劉岐抬眼。
主人終于尋回聽覺,鄧護(hù)松口氣,正色答:“乃是異邦進(jìn)貢的長毛貍,說是叫做什么獅奴?!?/p>
劉岐沉默。
此名獅奴之貍,他在宮中見過一回,通體雪白,毛長如絲,瑩瑩有光,異瞳若彩色琉璃,貴氣卻又溫馴。
倒是很像劉承。
送些死物不過堆進(jìn)庫房,漂亮活物卻可時時在她眼前走動,又以凡貍贈神貍,如此用心可見賊心。
想到那一句“你遠(yuǎn)不如他聽話”,劉岐心底生出一點厭煩戾氣,從前并不被他視作真正對手的人忽然變得面目可憎。
卻又思及自己之贈禮,雖說特意挑選駿馬十匹,送至她城外田莊,可供她盡興精進(jìn)騎射,然而既害她落下那一顆淚,縱然是駿馬萬乘,卻也不足以抵此罪過了。
那一顆淚……
單是此刻回想,便覺鼻尖微涼,眼睫亦隨之輕顫。
劉岐身形后仰,斜靠車壁,抬臂擋住雙眼,依稀還能嗅到她匆亂擦拭收回他臉上淚時的氣息淺香。
無論如何,她說了一句“無論如何都不會不要你”。
嘴角不受控制地泄露出一點笑意,繼而想到小侄女執(zhí)意做狗視他為賊、以及她二人離開時的背影,一時只覺今日的一切可怕可憂可笑可愛可喜可賀,劉岐不管不顧地胡亂笑出聲音來。
少年哈哈笑聲清朗,然而那天塌般的頹喪之氣分明仍在,鄧護(hù)愕然不安,徹底不敢說話。
湯嘉見到如此神容頹喪卻又嘴角掛笑的六殿下時,同樣嚇了一大跳。
一個可怕念頭從湯嘉心底竄出:莫非日演夜騙,攢下病因,今次遭受刺激,神智終于分裂?
“殿下此去姜宅……可還好?”湯嘉跟隨在側(cè),試探詢問。
“很好?!眲⑨穗H左腿的瘸不是作假,行走間,微微笑道:“我如今很不想死了?!?/p>
湯嘉神情變幻,低聲建議:“莊大人也到了……殿下如有難處,不如與莊大人一議?!?/p>
劉岐:“不急,先見從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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