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國家在經(jīng)過長達數(shù)十年的天下大亂之后,最需要的是秩序。
朱元璋所制定的種種政令,都是為了秩序服務。而大明朝的所有臣子,都是服務于秩序的人。
秩序也是一種政治,是中樞和地方上的無聲妥協(xié)。朱楧或許不懂政治,但他能看得出來,如今的東宮,是要做玩弄秩序的人。
~
“把這封奏疏.....”
書案上,奮筆疾書過后的朱楧,不待紙上的墨跡干了,就用信封裝好,“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師皇上....”
說著,他目光微頓,因為出現(xiàn)在他身后的是李景隆。
李景隆忽伸手,將那奏疏按在桌上,正色看著朱楧,“十四爺,您別犯糊涂!”
“我為的是大明.....”
“東宮的脾性您應該很清楚!”
李景隆不待朱楧說完,就開口道,“這時候,您上奏疏給老爺子。在東宮的眼里,您要做什么?您說是為大明,可是.....他會以為您是故意挑釁,跟他唱反調吧?”
“你們自小一塊長大!”
“您應該清楚,一旦他認為您是在挑釁他,那他對您.....會如何?”
“孤是大明的藩王.....”
“老爺子歲數(shù)大了!”
李景隆再一次打斷朱楧,“到時候您還會不會是藩王,要看新皇上的眼色。”
“笑話!孤是皇上親子,朝廷冊封的藩王.....”
朱楧說著說著,聲音卻越來越小,底氣不足。
人死如燈滅,規(guī)矩還不是活人定的?現(xiàn)在他在皇帝老子的庇護下,可以是藩王,將來一旦新皇上看他不順眼,他老子給與他的一切,都會被新皇上給剝奪。
而正如李景隆所說,東宮的脾氣,從外表看是寬厚的。但跟東宮一塊長起來的朱楧更知道,東宮那張總是對人笑面以對的面容背后,是一顆睚眥必報,甚至頗為扭曲,極度自負,不容人有半點忤逆的暴虐之心。
現(xiàn)在老爺子在,東宮還會有所收斂壓抑,不敢表露。而一旦老爺子不在,那時的東宮,會把自已最刻薄的一面,展示的淋漓盡致。
自已這封反對巡察御史的奏疏送上去,東宮那邊就算不認為他是故意挑釁,但一個指手畫腳之罪,是跑不了的。
“天下大事,中樞來定!”
李景隆拍拍朱楧的肩膀,“您就負責,把您封國治理好就是了!”
砰!
突然,一枚煙花在夜空綻放。
想來是誰家的頑童,等不到春節(jié)那天,迫不及待的偷偷放的。
煙花算不得絢麗,只是在夜空轉瞬即逝。
“十四爺!”
李景隆看了一眼,夜空之中宛若流星墜落的煙花,“快過年了,別節(jié)外生枝,自已給自已找不痛快了!您是為大明,可大明....不是您的!”
朱楧沉默了,抿著嘴唇,倔強的看向夜空。
然后他緊皺的眉頭松開,長長嘆了一口氣,自嘲一笑。
“您說的是,三哥四哥五哥他們已經(jīng)夠英明了,大明朝....別再多我一個,讓東宮頭疼的藩王!”
砰!
又是一枚煙花,騰空而起,這次卻是直接點燃半個夜空。
“咦!”
李景隆詫異出聲,這時他才注意到,煙花傳來的方向,正是肅王府的方向。
“主子,大喜......”
噔噔蹬,肅王的內(nèi)侍黃十三,一邊高喊,一邊近乎是沖到房中。
“主子,奴婢給您道喜.....”
黃十三跪地叩首,不待李景隆和朱楧開口,就已是脫口而出道,“恭喜主子,娘娘有喜...”
“?。堪??啊?”
三聲疑惑之后,朱楧不可置信的起身。
愣了片刻,突然雀躍的轉身,抱住李景隆,“哈哈哈哈!哈哈哈,王妃有了!王妃有了!”
“微臣恭賀王爺千歲!”李景隆也跟著笑道,“肅藩后續(xù)有人!”
“我.....”
朱楧的目光忽然落在桌上,那封準備送往京師的奏疏!
唰唰唰!
他抓起來直接撕裂,而后雙手一揚起。
“您說的對,我管他那個呢....我當我的王爺,哈哈哈!哈哈哈!”
~~~
砰砰砰....
秦淮河岸的煙火,照亮了整個京城。
又是一年,佳節(jié)將至。
民間在喧囂著,宮廷也在熱鬧著。
謹身殿中,一年一次的年前賜宴正在熱烈的進行。每年都參與的官員臉上帶著格式化的笑容,那些第一次參與的,則是好奇的四處張望。
一樣的殿宇,一樣的菜單,一樣的酒器,甚至一樣的樂聲。但宮殿之中的人,卻多了些新鮮的面孔。
當然,無論是宮殿之中,宴會上的新人還是舊人。他們仿佛都忘了,仿佛都不知道,去年就在這個時候....同樣的宮殿,同樣的場景......血流成河!
~~
“臣等恭賀皇父,新春大吉!”
“好好好!”
朱元璋一身團龍袍服,微微側身靠著御榻的扶手,笑看著跪在他面前,給他磕頭的駙馬們。
老頭今兒的氣色不錯,心情似乎也不錯。
“你們都干嘍....”
朱元璋示意女婿們把杯中的酒都喝完,然后笑對樸不成道,“賞咱的女婿們,金元寶每人十個.......”說著,他又對駙馬們低聲笑道,“拿回去,給咱的外孫子外孫女們,打項圈帶!呵呵呵?!?/p>
眾駙馬又是一陣千恩萬謝。
其實在大明朝的駙馬。不,洪武皇帝的駙馬,應該是歷朝歷代最舒服的駙馬。因為老頭愛閨女,所以對這些女婿們,都是委以重用。
“記著啊....”
待駙馬們起身之后,朱元璋又道,“初二帶咱閨女和外孫回門來吃餃子.....呵呵呵!去吧!”
駙馬們又是磕頭下拜。
但忽然間,朱元璋的臉色卻變得有些...傷感起來。
嫁出去的女兒初二回門,還是他摯愛的馬皇后所定的。有一年他們的嫡女兒安慶公主,過年時候沒有跟公婆在一塊兒。向來寵愛孩子的馬皇后,竟把安慶公主給罵了一回。
但罵之后,心疼女兒想家。所以定下公主回門的日子都是在初二,卻不想這個日子,竟也被天下所有嫁女兒的人家,默認為女兒過年回門的日子。
有些傷感之余,朱元璋微微轉頭,目光看向殿內(nèi),那些端坐著和大臣們低聲輕語的,尚未就藩的兒子們。
他的傷感,忽然間更多了。
因他知道,他在,這個家就在!而他若不在,這個家就會變成一個個小家。孩子們都有自已的新家,也失去了自已的老家。
“臣等叩見皇上.....”
“皇上,臣等給您敬酒!”
武定侯郭英,長興侯耿炳文,安陸侯吳杰,江陰侯吳高等人跪在朱元璋的面前,舉起金杯。
“好好好!”
朱元璋收起傷感,笑道,“過年了,咱跟你們喝一個!”
說著,舉起金杯淺淺的喝了一口。
“把這些酒器....”
朱元璋轉頭對樸不成道,“賞給他們!”說著,他又看向眾人,“過年了,咱給你們點日后傳給子孫的玩意兒...呵呵呵!”
說到此處,他忽然笑容一頓,目光落在如今的京城巡檢指揮都司,就是之前兵馬都司都指揮使吳高的臉上。
吳高正值壯年,本是意氣風發(fā)的歲數(shù),可面容之上卻滿是郁郁之氣。且官帽的下面,露出的鬢角,隱隱有些發(f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