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指揮使沒有催促程念影,他耐心地等待著她想清楚、想明白。
風掠過小徑。
正僵持之時,幾個小沙彌從不遠處緩緩走來,先“咦”了一聲,顯是沒想到他們二人又站到了一處。
緊跟著為首的小沙彌加快了步子,三兩下就到了程念影跟前。
先作揖見禮,而后才道:“住持想見一見昨日那只貍奴?!?/p>
江指揮使聞聲眉尾動了動。
這一路上,程念影揣了只貓,他看見了。他都想不明白,誰人逃命躲追殺還帶只貓?
“它在青草堂,鄒媽媽抱著?!币恢背聊某棠钣敖K于開了口。
小沙彌面上一喜,正要邁步過去。
在他看來,掛在貓兒身上,雖然有些褻瀆舍利,但要取回可就容易多了!
幾個小沙彌轉過身匆匆走了。
這般姿態(tài)更叫江指揮使覺得奇怪,一只貓這般重要?這便是令懸空寺方丈對她多有照拂,更允她帶著裴府上下進門的緣由?
未免荒謬。
江指揮使轉頭看向不遠處的樹叢:“裴府那兩位公子久站不免疲累,也不必這樣躲著我,我不會對他們做什么,還是將他們一并請過來吧?!?/p>
“他在看我們?!迸豳げ豢斓匾ё⊙?。
“是故意借這樣的動作,來威脅小禾吧?!迸犭幉聹y。
裴伽頓時聽得火冒三丈,連念兩遍“從長計議”才忍住。
江指揮使這廂既得不到程念影的回應,也沒等到裴伽和裴霂沖出來。
一切好似又僵持住了。
他露出無奈之色,從袖中取出一物。
“不必這樣緊張,我取的是藥?!彼麛傞_手掌,露出掌心的藥匣,“你受傷了,你離開樓里這么久,身上還有藥?還是用這個吧。只有用樓里的藥,你的傷才會好得快一些。”
程念影低頭看去。
藥匣上印著一個“天”字。
那是天字閣的專供之物,其他人若想拿到,還須拿錢換。
江指揮使將藥匣放到了程念影的掌中。
這般拉扯,更是看得裴伽鬼火直冒。
“你在扮秦氏女的時候,應當避無可避,與傅翊有了肌膚之親吧?”江指揮使沒有立即直起腰,而是壓低了聲音。
他緊跟著話音一轉:“他也許真有幾分喜歡你,對男人來說,睡過終究是不一樣的。何況你還生得這般美麗,又有著與京中貴女大不相同的味道?!?/p>
程念影眼皮動了動,這才與他接上了話。
“不殺我?”
這話問得突兀,但江指揮使半點不覺得奇怪。
她應當動搖了,才會主動有此問。
“嗯。”江指揮使應了聲。
“我年少時因你不夠乖順,一時氣急將你發(fā)配去了外樓,如今想來只覺可惜。你若留在天字閣,今日也該與阮師一般,同樣是我的左膀右臂?!?/p>
“別逃了?!彼?,“回來吧,我可一筆勾銷你犯下的過錯?!?/p>
程念影垂下頭,喃喃道:“我不想做殺手?!?/p>
“我知道。你也不算背叛樓里,你從未對旁人提起樓里的事。你只是不想再殺人了,你厭倦了這樣的日子?!?/p>
“你到過天字閣嗎?知道天字閣的人過著什么樣的生活嗎?那是全然不同的?!?/p>
程念影遲疑著接聲:“就不必再殺人了嗎?阮師不也被派出來殺我了?”
她的聲音清脆,還帶著這個年紀獨有的天真意味。
“你以為誰都能動用得上阮師?”江指揮使摸著腰間的佩劍,道:“你要去見見阮師嗎?”
“他在這里?”
“嗯,也許已經見到裴府的其他人了?!?/p>
程念影盯著他,微微皺眉。
“他怕和尚,你也知道,不會隨意動手的?!苯笓]使重新挪動腳步,“走吧。”
程念影跟了上去。
二人很快來到一處佛堂,里頭的人剛做完早課,緩緩往外走。
佛堂內只剩下裴府大老爺和大夫人,還有一個恭恭敬敬跪在蒲團上磕頭的人。他磕頭磕得用力,一下接一下,無比虔誠。
……正是阮師。
程念影緊攥的手指松開,她扭臉道:“好?!?/p>
這一聲太突然,江指揮使都怔了下,以至于他擔心這丫頭是不是有什么花招,故意拖延。
“但是……”程念影又開了口。
“但是什么?”江指揮使追問。
“是誰買兇殺我?”
“……”
“是因為有人買兇殺我,樓里才留意到了我,不然發(fā)現不了我。”程念影語氣篤定,“我要知道那人是誰,否則便是回了樓里,我也心中不安?!?/p>
“……你這么聰明啊?!苯笓]使眼底滑過一道異色。
殺手,于少虡樓來說就是消耗物。
他們沒有自我,受樓里操縱,除了少數經過特別訓練,識了字,乃至學了琴棋書畫。但他們不該長出腦子的。
“也是,若不聰明,怎敢在郡王府上行假冒之事?”
他斟酌片刻,道:“此人,我不好說?!?/p>
他本想直接將鍋扣傅翊身上,奈何前頭才說了傅翊定下了三次刺殺。而今改口也來不及了。
“你若能叫我覺得,值得與之翻臉,我便告訴你?!苯笓]使笑道。
“你住在哪里?”程念影又問。
江指揮使第一反應是,她不會天真到想問出我的住所,來一個夜間行刺吧?
“玉蘭堂?!彼?。
“我跟你走?!?/p>
江指揮使一怔,審視她片刻,應道:“好?!?/p>
程念影默默跟著他走進了玉蘭堂。
玉蘭堂西廂房的耳室里,岑瑤心聽見動靜,本能地扒到了窗邊去。待看見程念影完好無損地跟著男人走進來那一剎,她的臉色霎時變得極為難看。
而程念影似有所覺,朝耳室的方向瞧了一眼,隨后又斂起目光。
她問:“那日抓大小董,你也在,為何不放水讓他們走?”
“那是當著傅翊的面。”何況兩個殺手,哪怕是死了,對他來說也不要緊。
程念影垂下眼。
大小董和她一樣,對樓里了解并不深。因而哪怕被抓住也不要緊。
只有像阮師這樣的,才知道得更多。
不過,知道最多的,沒有誰比得過樓主本人了。
江指揮使突然停住腳步,轉身看向她手中緊握的藥匣:“需要我為你上藥嗎?”
程念影后退了半步,仍舊像只戒備的小獸。
江指揮使心間被撓得癢癢,正要再開口。
小沙彌們卻是又找來了,他們腳步匆匆,又怪異地看了一眼江指揮使,而后見禮,道:“那東西……怎么,不在了?”
“放在貍奴身上,竄來竄去,易丟?!背棠钣稗D眸接聲。
“那……”
“住持要見,我便帶過去?!?/p>
“那還請姑娘這就走吧。”
江指揮使咽下聲音,略有不快地又摸了摸腰間配劍。但他沒有出聲阻攔,只目送著程念影隨小沙彌們離開。
這廂一走,那廂岑瑤心幾乎立刻轉動輪椅出來,因為動作太急,還跌了一跤,抬起頭顯得楚楚可憐:“為什么?為什么還留著她?”
“你在質問我?”江指揮使彎下腰,語氣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