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做了一個漫長的夢,我的前半生就這樣被夢中的黑暗悉數(shù)吞噬。
于是當(dāng)我再睜開眼,我什么也不記得了。
“主子?”面前的人驚得神情扭曲。
他似乎被我的醒來嚇住了。
而后我從這個人的口中得知了,我叫傅翊,是丹朔郡王。
面前這個人叫吳巡,是我的心腹之一,亦是我的護(hù)衛(wèi)。
緊跟著更多的人向我奔來。
他們小心翼翼、不可置信,他們眼圈兒發(fā)紅,鼻翼顫動……
我的目光從他們身上一一掃過?!^察,分辨,這似乎是刻入我骨髓的本能。
我很快地確定了,這些人關(guān)心我的生死,不是作偽。
但這么多人里……為何不見我的父母手足呢?
是因為我早早就與他們分家了?還是說……我是個天性冷酷之人,并不得親人喜歡?
沒多久,又有人來了。
他自稱是我的堂弟,名字叫做傅瑞明。
這人方才是頂著一張更冷酷的臉??蛇@般冷酷的人,在見到我時,扶著我的膝蓋跪坐下來,竟然默默流下了眼淚。
“兄長,你終于醒了。”
我能看出傅瑞明此時的情感流露為真。
但我畢竟丟了記憶,便好似與這個世界隔開了一層。
別人的痛苦與歡喜,都難以真切地傳遞進(jìn)我的心底。
我無法給出相應(yīng)的反應(yīng),只能像個旁觀者,平靜地看著他落淚。
“主子,您再等等,很快人就會來了?!?/p>
嗯?還有誰會來?
吳巡等人開始熱切地與我講述府上的一切。
而我始終沒有開口。
當(dāng)還不夠了解周圍的一切時,這是最佳的做法。
這時他又說起我為何會昏迷——是為了一個女子。
費盡心思為旁人做了嫁衣裳,最后那女子登基為帝,而我卻陷入了昏迷。
這聽來有些荒唐。
當(dāng)然不是因女子登基荒唐,這算不得什么。而是我這樣的人,竟會心甘情愿為他人鋪路。
想到這里,我短暫地頓了一下。
我是什么樣的人呢?
在對自我進(jìn)行回溯探索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自已并不是完全沒有記憶的。
我擁有一些極其散亂的記憶,那些記憶伴隨著強烈的愛恨,最終定在了一張漂亮的臉上。
可惜記憶實在太過零碎,我與那強烈的愛恨都依舊隔著一層。
——我依舊無法與記憶中的自已真正感同身受,而僅僅只是多出一段記憶而已。
比起別人告訴我的東西,這段記憶顯得更可靠些而已。
“主子,我去接人?!眳茄舱f。
吳巡的嗓門實在有些大,他接完人還沒走近,我就聽見了他的聲音:“……您一會兒莫生主子的氣?!?/p>
可見來的人對我應(yīng)當(dāng)很是重要。
我慢條斯理地眨了下眼,下一刻,門打開了。
我腦海記憶中那個盤桓不去的人影,掙破黑暗的桎梏,如乍亮的天光般,就這樣出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
這就是我散亂記憶里唯一記得的人。
她與我成過親。
但她離開了郡王府。
我找到她,打算抓了她。
——她不喜歡我。
我在一個照面間,迅速從記憶中得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
那要怎樣才能叫她不生我的氣?才能留住她?
這時她已經(jīng)邁開步子朝我走近。
一步,兩步。
我開了口:“娘子,他們是誰?”
而后我起身跌跌撞撞地走了過去。
我沒有撒謊。
我只是用一句話,迅速地讓她意識到,一個失去了所有記憶的可憐人,如今只有她可倚靠。
我只是用我跌跌撞撞的動作,加深了我很是可憐的模樣。這樣即使她不喜歡我,也總該生出一分心軟。
一點不出我的意料。
她在短暫的怔愣后,反過來抓住了我的手。
我終于露出了醒來后的第一個笑容。我為失憶的自已留住了她。
*
她叫程念影。
這個名字倒是極好聽的。
她還有個名字叫“秦玉容”,那是她假扮的,騙我。
零散記憶中,她甚至還有過一個叫“小禾”的名字。而這個名字同樣是她用來騙我的。
我毫不懷疑失憶前的自已應(yīng)該是個很聰明的人。可她騙過我。
她騙過我。
該生的氣似乎都由失憶前的我生過了。
因而眼下我只興趣盎然地想著,我不能掉以輕心,要牢牢抓住她才是。
哪怕我此時看著她,除了那些孤零零的記憶外,與看陌生人也沒什么兩樣。
但我相信,失憶前的自已耿耿于懷的人,那就決不能弄丟了去。
“那是吳巡……”程念影開了口。
她在為我介紹這座府邸上的人。
我立即接上了她的聲音。
我說著自已失憶的事,自已只記得她的事,但其實說得很是漫不經(jīng)心。
我的目光始終緊緊盯著她的臉。
我在看,失憶前的自已,為何會喜歡她。
喜歡到,甚至心甘情愿險些為她丟了性命。
我看著她。
看她微微皺著眉毛,眼睛的形狀很是漂亮,唇一張一合……
——哦,我親過她。
記憶帶動起一些身體的本能反應(yīng)。我不自覺地抿了下唇。
我不為自已的失憶而感到慌張,反而覺得眼下這樣也有意思極了……
仿佛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我的四肢百骸已經(jīng)先一步背叛我愛上了她。
那種本能的渴求席卷而過,我突然想與她更親密一些。
也就是這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已有身孕。
她……有我的孩子。
可既然連孩子都有了,失憶前的我卻還是沒能叫她喜歡上我嗎?
她為何不喜歡我?
那我是不是應(yīng)當(dāng)要表現(xiàn)出適當(dāng)?shù)模褪浨暗膮^(qū)別來?
也許她會更喜歡一些?
短短一剎,我的大腦飛快轉(zhuǎn)動,我做了一件失憶前的我大抵不會做的事——我像個旁觀者一樣,客觀地分析了自已對她的喜歡。
我知道,我的口吻愈是冷靜,其中的訴說便愈顯真誠。
“你若見我失憶,對我失望,就此放下我,可怎么是好?”我故意問她。
“我不會放開你的?!彼龑⑽冶У镁o緊。
一低頭,我便能瞥見她耳朵上的淡淡粉色。
我不會放開你的。
連我的父母手足,都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她在郡王府留宿了下來。
她似乎很擔(dān)心我再出意外,幾乎與我形影不離。
自然,晚間也要睡在同一張床上。
我無數(shù)次忍不住在程念影先睡去后,仔細(xì)盯著她的臉細(xì)細(xì)看。
她生得十分漂亮。
她做過殺手,但她臉上仍留有未完全褪去的嬌憨。
她就用這樣一張臉,總擺出冷冷淡淡的神情,唯有在我跟前時方才有了變化。
有著極其強烈的反差。
——這的確是極契合我喜好的。
但記憶中的我,連在她跟前說假話欺瞞她都不敢了……做到這種地步,我是瘋了嗎?
“你怎么總盯著我?你不睡覺?”程念影突然有一日問我。
被戳穿倒也不要緊,我臉不紅心不跳地道:“我總怕這是一場夢?!?/p>
于是程念影抓起我的手,去捏了捏她自已的臉。
她柔軟的臉頰肉在我的指縫間微微變形,十分可愛。
我垂眼緊緊盯著,慢慢有些入迷。
她道:“不會是夢?!?/p>
然后才又抱住我的脖頸,親近地貼上來,帶著暖意,反復(fù)將我抱得緊緊:“別怕,你睡吧?!?/p>
我發(fā)現(xiàn)自已的心跳猝然漏了一拍。
白日上朝時,她兇惡地維護(hù)著我。
眼下又笨拙地安撫著我。
以致剎那間,我都生出了念頭——若是仍找不回記憶,我實在罪大惡極。
就好似將她一人拋在了那段過去里。
我怎么舍得?
我怎么舍得?
在程念影又一次閉上眼后,我忍不住屈指極輕地描摹過她的眉眼。
可如果就是什么都想不起來呢?該如何是好?
我想了又想。
很輕易地說服了自已,那就以現(xiàn)在的自已再去重新愛她便是。
我們便會創(chuàng)造出新的記憶了。
就這樣,我與她提出了再舉行一次昏禮的事。
不必昭告天下。
但那是失憶后的我與她的昏禮。
重新成一次親,便不用糾結(jié)從前,今后我就是她的夫君,不會更改。
我開始變得喜歡聽她講自已的事。
那些模糊的愛恨,就這樣一點點擁有了形狀。
又一日,我陪她回宮去。
漠黑國的王子恬不知恥攔下御輦向她示好,我心底的惡念如同見風(fēng)就長的幼苗一般,立時在我胸腔中橫沖直撞起來。
我有一百種法子弄死這個人。
但程念影似乎并不喜歡這樣的我。
我自然可以瞞著她。
可等到她發(fā)現(xiàn)那日,也許又會像記憶中那樣,驟然離我遠(yuǎn)去。她那樣聰明,誰能保證她一輩子不發(fā)現(xiàn)呢?
我到底是遺憾地放棄了殺死這個人。
*
程念影實在很是可愛。
我與她提了一回,說胎足四月而動,五月更顯。
于是等到能感受到胎動那日,她竟然夤夜而來。
“它動了下,便來給你摸一摸?!?/p>
她的雙眼亮晶晶的,比漠黑國進(jìn)獻(xiàn)的寶石要更為漂亮動人。
那妒忌、不甘……種種惡念,便奇異地就此被撫平去。
我終于與那些記憶中的自已完完全全地感同身受了。
夜風(fēng)下,我抓著她的手腕,將她抱起來,藏進(jìn)屋中。
我大抵生來壞種,連失憶前的自已也妒忌。
我竟覺得不想起那些記憶也很好,便仿佛程念影獨屬于這一刻的我。
只是程念影不這樣想。
她還是盼望著我想起來。
于是我也嘗到了記憶中那個自已的求不得的苦澀。
是的,我愛上了她。
假使失憶前的我,與失憶后的我看作是兩個人。
那么無論哪一個,最終都會愛上她。
不過是再愛一遍,多愛一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