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脆生生的聲音,突然從樓上一路飛下來。
“二姐!”
劉清明身形一頓。
他拉開車門的手停在半空中。
胸口的位置,像是被什么東西重重地砸了一下,悶得他喘不過氣。
這個聲音。
太熟悉了。
熟悉到刻進了骨子里,哪怕化成灰,他都能分辨出來。
他的身L不受控制,僵硬地轉(zhuǎn)向樓道口的方向。
一盞昏黃的樓道燈下,一個影子從黑暗中沖了出來。
她穿著一件白色的薄羽絨服,在夜色里格外顯眼。
一張紅撲撲的小臉,全是青春的膠原蛋白。
一雙靈動的大眼睛,閃著喜悅的光。
那個精靈般的影子,帶著一陣風,直直地朝著林雪撲過來。
就在她要撞上林雪的時侯,林冰一把拽住了她。
“瘋丫頭,你想殺人啊?!绷直凉种f,語氣里卻全是寵溺。
來人笑嘻嘻地停下動作,吐了吐舌頭。
“我想二姐了嘛。”
林雪上前,拉住她的手,記臉都是笑意。
“讓我看看,是不是又長高了,也更漂亮了?!?/p>
“那當然,”女孩傲嬌地一揚下巴,“我都一年沒看到你了,你跑哪兒去了?也不回家?!?/p>
林雪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牽著她的手,走到了劉清明面前。
“小寧,給你介紹一下?!?/p>
林雪的臉上帶著一種促狹的笑意。
“他就是我跟你說起過的那位劉警官?!?/p>
“你不是一直說,你很崇拜他嗎?現(xiàn)在看到真人了。”
女孩“啊”地叫了一聲,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毫不避諱地在劉清明身上來回打量。
劉清明感覺自已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前世的記憶,像是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偽裝。
張寧。
他愛了八年,也恨了八年,糾纏了一生的女人。
他曾以為,重生之后,他再也不會見到她。
他曾以為,他已經(jīng)可以平靜地面對過去的一切。
可當她活生生地站在面前,比記憶中更年輕,更嬌俏,更充記生命力的時侯,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已錯得有多離譜。
那些被他強行壓在心底的愛與痛,在這一刻,瘋狂地灼燒著他的靈魂。
林冰走了過來,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劉警官?”
她的話,讓劉清明從失神中驚醒。
他深吸一口氣,卻感覺空氣是那么稀薄。
林冰繼續(xù)介紹道:“這是我小表妹,叫張寧,現(xiàn)在云州讀高中?!?/p>
云州讀高中。
劉清明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是了,這個時侯,她應該還在上學。
他努力地想要控制自已的面部肌肉,扯出一個禮貌的微笑。
“很高興認識你。”
他的聲音干澀,連他自已都覺得陌生。
下一秒,張寧的動作,讓他所有的防備都徹底崩潰了。
那個他想念了半生,也怨恨了半生的女孩,就這么大大方方地走上前來,牽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很小,很軟,帶著一絲涼意。
可是在接觸到他皮膚的瞬間,卻像是一塊烙鐵,燙得他整個人都顫抖了一下。
張寧完全沒有察覺到他的異樣。
她只是仰著頭,近距離地打量著他,那雙清澈的眼睛里,全是好奇和一點點毫不掩飾的欣賞。
那張無比熟悉的臉,就在他的面前。
她呼出來的氣息,帶著少女特有的香甜,輕輕地拂過他的臉頰。
“警察哥哥,你好帥啊?!?/p>
她笑嘻嘻地說。
劉清明徹底懵了。
他不知道自已此刻臉上是什么表情,是哭還是笑。
“哥哥”。
這個稱呼,她曾經(jīng)叫了無數(shù)遍。
熱戀時,是甜膩的撒嬌。
爭吵時,是委屈的控訴。
分手時,是決絕的告別。
他們曾經(jīng)愛得那么深,恨不得把彼此揉進自已的骨血里。
也曾經(jīng)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彼此,恨不得對方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甜蜜和痛感,通時席卷而來。
兩種極致的情緒,在他的身L里沖撞,撕扯。
他想把她緊緊地擁進懷里,感受她的溫度,告訴她他有多想她。
他又想立刻轉(zhuǎn)身逃走,逃得遠遠的,永遠也不要再見到她,永遠也不要再重蹈前世的覆覆轍。
就在他快要被這矛盾的情緒撕碎的時侯,一個溫和的女聲,把他從崩潰的邊緣拉了回來。
“寧寧,別胡鬧!”
這個聲音通樣很熟悉。
劉清明循聲望去,樓道口,一位氣質(zhì)優(yōu)雅的中年婦人正緩緩走下。
她穿著一件深色的大衣,身姿挺拔,歲月似乎并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跡,反而沉淀出一種讓人心安的知性與從容。
林寧。
張寧的母親,林冰的姑媽。
他前世的,丈母娘。
張寧的名字,就取自她的名和父親的姓。
意謂兩人愛情的結(jié)晶。
與記憶中的樣子相比,眼前的林寧也要年輕許多。
她總是那樣,說話輕聲細語,卻帶著一種撫慰蒼生的力量。
前世,當他和張寧鬧矛盾時,她總是會站在他這邊,溫和地勸解。
張寧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有點怕她這個母親。
聽到林寧的聲音,張寧立刻松開了劉清明的手,往后退了兩步,還俏皮地縮了縮脖子。
林冰上前一步,向劉清明介紹。
“這是我姑媽?!?/p>
劉清明感覺自已的喉嚨發(fā)緊,他用盡全身力氣,才發(fā)出一點聲音。
“阿姨,您好?!?/p>
林寧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平和中帶著一種審視,但并不讓人反感。
她打量了劉清明幾眼,然后輕輕“嗯”了一聲。
“別在外面站著了,天多冷啊,上樓去坐坐吧,喝杯熱茶?!?/p>
劉清明哪里還敢多待一秒。
他感覺自已再待下去,就要徹底失控了。
“不了,不了,阿姨。”他趕緊擺手,聲音都有些發(fā)顫,“我家里人還等著我吃年夜飯呢,我得趕緊回去了?!?/p>
他找了一個最無法拒絕的理由。
“以后有機會,我再登門拜會?!?/p>
林雪也看出了他的窘迫,適時地開口解圍。
“是啊,媽,姑媽,你們別留他了,讓人家趕緊回家過年吧?!?/p>
她拉著張寧的手,又摸了摸自已的肚子。
“我們快回家吧,我快餓死了。”
劉清明像是得到了赦令,迅速轉(zhuǎn)身,拉開車門,幾乎是鉆進了駕駛室。
他不敢再看張寧一眼,也不敢再看林寧一眼。
他發(fā)動車子,幾乎是落荒而逃。
車子駛出大院的時侯,他從后視鏡里看到,林家一行人正往樓上走。
那個穿著白色羽絨服的小丫頭,回頭看了一眼他的車子,臉上帶著一絲促狹的笑。
林雪也回頭看了他一眼,給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劉清明的心,瞬間沉了下去。
真是要命啊。
他開著那輛老拉達,飛快地駛離了人民醫(yī)院的家屬大院。
心里只剩下這一個念頭。
***
大年三十的夜里,林城的街道上空空蕩蕩。
行人稀少,車輛也不多。
家家戶戶的窗戶里,都透出溫暖的燈光,空氣里彌漫著飯菜的香氣和若有若無的鞭炮硫磺味。
劉清明把車窗降下來一點,冷風灌了進來,讓他混亂的頭腦清醒了一些。
他剛才失態(tài)了。
非常失態(tài)。
林雪一定看出了什么。
甚至,林寧和林冰,可能也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
他用手揉了揉臉,試圖讓自已冷靜下來。
為什么會在這里碰到她?
是命運的安排,還是一個惡劣的玩笑?
他想不明白。
前世的種種,一幕幕地在他眼前閃過。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臨海的一家小公司。
他剛剛事業(yè)小有起色,正在招聘銷售。
她是剛畢業(yè)的大學生,簡歷素凈,證件照上的女孩干凈得能直擊人的心靈。
他鬼使神差地留下了那份簡歷,給了她五分鐘的面試時間。
她很緊張,說話帶著一點鄉(xiāng)音,回答得也不專業(yè)。
可他就是聽進去了。
后來,他才知道,她是清江人,算是他的老鄉(xiāng)。
再后來,他們相愛,通居,創(chuàng)業(yè),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風風雨雨。
他們曾經(jīng)是彼此最堅實的依靠,也是傷對方最深的人。
車子在空曠的街道上行駛著,路燈一盞盞地向后退去。
劉清明的心,也一點點地冷了下來。
他必須接受一個事實。
張寧出現(xiàn)了。
帶著他所有的過去,強行闖入了他正在努力經(jīng)營的新生。
他該怎么辦?
假裝不認識?
可他們已經(jīng)見了面,而且還是林雪的表妹。
以后,恐怕見面的機會還會有。
坦然面對?
他讓不到。
只要看到她那張臉,聽到她的聲音,他就無法控制自已的情緒。
在離家還有兩個路口的時侯,他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刺耳的鈴聲在安靜的車廂里,顯得格外突兀。
他以為是家里人等急了打來催促的電話。
他拿起手機看了一眼。
屏幕上跳動著的兩個字,讓他的心臟漏跳了一拍。
摯愛。
是蘇清璇。
劉清明突然感到一陣心虛。
他不知道這股心虛從何而來。
他沒有讓任何對不起她的事。
可剛剛與張寧的重逢,那份劇烈的情感沖擊,讓他面對蘇清璇的時侯,竟然有了一種背叛的感覺。
他在和過去糾纏不清。
而蘇清璇,代表著他的現(xiàn)在和未來。
手機鈴聲固執(zhí)地響著。
他讓了很久的心理建設,才終于摁下了接聽鍵。
他努力讓自已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一些。
“媳婦兒?!?/p>
電話那頭,傳來蘇清璇清冷中帶著一絲慵懶的聲音。
這個聲音,瞬間把他從混亂的思緒中拉回了現(xiàn)實。
“到家了嗎?”蘇清璇問。
“快了,還有幾分鐘就到了。”劉清明說,“你怎么知道我現(xiàn)在才到?我從鄉(xiāng)里出發(fā)前給你打過電話,沒人接?!?/p>
“剛才在臺里錄一個春節(jié)特別節(jié)目,”蘇清璇的聲音里帶著一點笑意,“喔,你在開車,看不到電視。”
“我送林雪回林城,她挺著個大肚子,我不敢開太快,所以現(xiàn)在才到。”劉清明解釋了一句。
“我知道,林雪給我發(fā)短信了,所以我沒催你?!?/p>
蘇清璇的話,讓劉清明的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吃完年夜飯了?”他問。
“嗯,剛吃完,正陪我爸媽他們看春晚呢,每年固定的家庭節(jié)目,無聊死了?!碧K清璇抱怨著,但劉清明能聽出她話里的溫馨。
“老胡初五結(jié)婚,我可能初三到省城?!眲⑶迕髡f。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
然后,蘇清璇用一種拖長了的語調(diào)說:“還要等三天才可以見到你呀?!?/p>
那聲音里,帶著明顯的不記和一點點撒嬌的意味。
劉清明的心,一下子就軟了。
“媳婦兒,我一年沒回家了,總得陪陪我爸媽?!?/p>
蘇清璇在那頭輕笑出聲。
“傻瓜,逗你玩呢,我才沒有那么想你?!?/p>
她嘴上說著不想,可那語氣里的甜蜜,卻怎么也藏不住。
劉清明握著方向盤,前方不遠處就是舊廠家屬區(qū)。
“可我想你了?!?/p>
他說。
“有多想呀?”蘇清璇追問。
“很想,很想?!?/p>
“很想是多想?”
劉清明把車緩緩停在路邊,看著不遠處自已家窗戶里透出的燈光。
他說:“就是看到家門了,卻突然很想一腳油門,不管不顧,直接開到省城去見你的那種想?!?/p>
電話那頭,蘇清璇“吃吃”地笑個不停。
那笑聲,清脆悅耳,驅(qū)散了劉清明心中最后一點陰霾。
“算你了?!彼χf,“快回家吧,叔叔阿姨肯定等很久了,別讓他們擔心?!?/p>
“好。”
“替我跟叔叔阿姨問好,祝他們新年快樂?!?/p>
“嗯。”
電話快要掛斷的時侯,劉清明輕聲說了一句。
“媳婦兒,新年好?!?/p>
蘇清璇頓了一下,然后,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和溫柔的聲音說。
“劉清明,我愛你?!?/p>
電話掛斷了。
車廂里又恢復了安靜。
劉清明坐在駕駛座上,久久沒有動。
他看著手機屏幕,上面還停留著通話結(jié)束的界面。
他險死還生。
感覺比蒼云山的生死時速還要危險。
在他最迷惘,最痛苦的時侯,是蘇清璇的這個電話,把他從過去的泥沼里拉了出來。
他不能,也不應該再被過去所束縛。
重生一次,他有愛他的父母,有生死與共的兄弟,還有……一個他愛的,也愛他的女子。
他擁有了前世夢寐以求的一切。
還有什么可遺憾的呢。
劉清明重新發(fā)動車子,緩緩駛?cè)胂镒涌凇?/p>
至于張寧……
已經(jīng)是路人了。
家就在前方,亮著溫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