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鴻飛。
劉清明仔細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和自已年齡相仿的家伙。
他保養(yǎng)得很好,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一些,身上沒有那種油頭粉面的公子哥習氣。
穿著的東西雖然看不出牌子,但無論是質料還是剪裁,都透著一股低調的奢華,顯然是經過精心搭配的。
能做到這一點的公子哥,要么是像汪明遠那樣,有著自已的政治追求和抱負。
要么,就是像眼前這位一樣,有野心。
是的,野心。
在謝鴻飛那雙平靜的眼眸深處,劉清明看到了一種毫不掩飾的東西。
他不動聲色地收回手,聲音平淡。
“你是語晴姐的弟弟?”
謝鴻飛點點頭,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親切笑容。
“她是我大姐。葉勇軍是我外甥?!?/p>
劉清明了然。
“我去過謝家大宅,你當時不在,我見過令堂?!?/p>
提到這個,謝鴻飛的笑容里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
“我當時正好出差了,回來之后聽我媽說起過您,一直想找機會當面感謝?!?/p>
“客氣了。”劉清明說。
他隨即問道:“你在中直機關工作?”
“沒有,”謝鴻飛搖頭,“我在外貿部門工作。劉處長如果想搞點什么進口貨,我倒是能想想辦法。”
話語里帶著試探和示好。
劉清明搖了搖頭。
“謝謝你的好意,我對物質的需求一般般?!?/p>
“沒關系,”謝鴻飛立刻接話,顯得很熱絡,“自已不用,總有親戚朋友需要嘛?!?/p>
“不必了?!眲⑶迕鞯幕卮鸷唵沃苯?,“我更喜歡國貨?!?/p>
謝鴻飛似乎想說“國貨哪有……”,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改口道:“了解了解,我也喜歡國貨?!?/p>
場面一時有些冷。
劉清明打破了沉默。
“那我怎么稱呼你?謝總?還是謝局?”
謝鴻飛的臉上再次浮現出那種尷尬。
“劉處你叫我大姐為姐,我們倆也算緣分不淺,不如就直呼名字吧,叫我鴻飛就行?!?/p>
劉清明卻不接這個茬。
“私底下怎么叫都行,工作場合,還是稱呼職務比較好?!?/p>
這是一種表態(tài),也是一種疏離。
謝鴻飛不是聽不出來,他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復了正常。
“行,都依你。我在外經貿部外聯司北亞二科工作,科長?!?/p>
科長?
劉清明真的愣住了。
在京城這個地方,廳局級干部滿地走,縣處級多如牛毛。
一個科長,算個什么?
他一時間連句客套話都不知道該怎么說。
只能干巴巴地把話題拉回來。
“你剛才說的事情,具體是指什么?”
聽到他問這個,謝鴻飛明顯松了一口氣。
他似乎真的很擔心劉清明會揪著他的職級不放,那場面就太難看了。
“劉處,我知道你們防疫指導小組現在的困境?!?/p>
“物資短缺,很多東西都要千里迢迢地從清江省調運過來,其實大可不必。”
劉清明心里一動。
“你有門路?”
“當然?!敝x鴻飛的自信心回來了,“你們現在最缺的,無非就是口罩、消毒水、防護服這些東西吧?”
“京城人口這么多,光靠一個清江省,又能支撐多久呢?”
劉清明沒有否認。
“你說得對。所以我才會來這里,把被你們截留的物資要回來,我要保證前線醫(yī)護人員的安全?!?/p>
謝鴻飛笑了。
“劉處,你在指導小組里,是負責物資調配的吧?”
“對。”
“那就簡單了。”謝鴻飛一拍手,“你們缺的這些東西,我們都有。只要你愿意,馬上就能把你們的倉庫給填滿?!?/p>
劉清明前世也是在商海里摸爬滾打過的。
俗話說,無利不起早。
謝鴻飛會這么好心,無償捐獻這么大量的物資?
他笑了笑,沒有立刻戳破。
“如果你能幫我們解決這個問題,那可真是太好了。這事是直接跟你對接呢,還是需要去外經貿部走正式的流程?”
謝鴻飛的臉上,第三次出現了那種尷尬的神色。
他看著劉清明,似乎覺得對方在故意裝傻。
“劉處,你是個聰明人,我不相信你看不出來?”
劉清明一臉無辜,攤了攤手。
“看出來什么?我這人比較遲鈍,還請謝科長明示?!?/p>
謝鴻飛被他這個態(tài)度噎了一下,只好把話挑明。
“何必要我說得那么清楚呢?”
“我是真不懂,有什么事,請多指教?!眲⑶迕鲌猿值?。
謝鴻飛沒轍了,他湊近了一些,壓低了聲音。
“你們指導小組現在掌握著防疫物資的采購和分配標準,對吧?”
“就說口罩,你們要求的醫(yī)用多層,那個標準太高了,普通人根本用不到。其實哪有那么夸張,少個一層兩層的,根本不打緊嘛?!?/p>
他說得已經十分直白了。
劉清明要是再聽不懂,那就是在侮辱對方的智商了。
以次充好。
用不符合標準的防疫物資,來冒充合格產品,供給一線。
劉清明幾乎被他這番無恥的言論給氣笑了。
但他總算徹底搞明白了對方今天真正的目的。
從李勝基的阻攔,到何文雄的交接,再到這個謝鴻飛的出現,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最后這個圖窮匕見的時刻。
劉清明沒有當場拍案而起。
他強壓下心頭的怒火,反而擺出了一副為難的表情。
“謝科長,這個事……我說了不算啊?!?/p>
謝鴻飛見他沒有一口回絕,頓時覺得有戲,立刻打包票。
“你放心,只要你在標準上別卡得那么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其他的事情,我們來擺平?!?/p>
劉清明故作驚訝。
“衛(wèi)生部那邊……你們也能搞定?”
謝鴻飛神秘地一笑,身體向后靠在椅背上,帶著一種一切盡在掌握的姿態(tài)。
“實話跟你講,這本來就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如果不是盧部長把你半路調進來,我們早就搞定了。”
劉清明心中頓時一片雪亮。
盧東升!
原來如此。
他終于明白,盧東升為什么要把自已這個毫無根基的外地干部,火線提拔,安插到這個關鍵的位置上。
原來這才是他的真正目地,自已初來乍到,與各方勢力都沒有瓜葛,他們想求情也找不到門路。。
尼瑪,官場上果然沒有一個好相與的。
挖個坑都挖得這么深,還讓你心甘情愿地往下跳。
想通了這一層,劉清明心里的思路也清晰了。
他看著謝鴻飛,臉上露出更加為難的神色。
“謝科長,這事有點大。我不能馬上答復你?!?/p>
“你也知道,我剛來京城,沒什么根基,萬一要是出了事,我這前途可就全毀了,太不劃算了?!?/p>
他這番話,正中謝鴻飛的下懷。
在謝鴻飛看來,劉清明這種外地來的干部,最看重的就是前途,最怕的就是出事。
只要拿捏住這兩點,就不怕他不就范。
“如果是擔心這個,你盡可以放心。”謝鴻飛的語氣充滿了誘惑,“這件事,牽頭的人可不止我們謝家。他們讓我來找你談,就是看在我們之間有語晴姐這層關系在,大家自已人,不至于撕破臉。”
“只要你愿意合作,錢、前途,你想要的,都可以有。而且我保證,絕對不會有任何風險?!?/p>
劉清明繼續(xù)裝傻。
“既然你們能量這么大,直接搞定不就完了?何必還要多此一舉來找我呢?”
謝鴻飛笑得很開心。
“有你這個指導小組的后勤負責人簽字背書,很多事情行事更方便嘛。俗話說,與人方便,自已方便。這次我們只要能達成合作,以后你在京城,就會多出不少朋友和路子。劉處,你好好考慮一下。”
劉清明沉吟片刻,似乎在權衡利弊。
“我可以考慮?!?/p>
他終于松了口。
謝鴻飛大喜過望。
劉清明緊接著又提了條件。
“不過,我要先看到你們的貨。如果質量差得太多,我也沒辦法跟上面交待。”
“沒問題!”謝鴻飛立刻答應,“這個你放心,我們也不想出事,貨的質量,一定讓你滿意,保證看不出問題。”
劉清明點點頭,又說:“既然這樣,那這次你們截留的這批貨,是不是可以全部還給我了?”
謝鴻飛愣了一下。
他沒想到劉清明得了好處,還不忘這茬。
這小子,有點貪啊。
不過,他心里反而更踏實了。
怕的不是你貪,怕的是你無欲無求。
“小意思!”謝鴻飛大手一揮,“這事我來安排。不過今天何處長只接到了交一半的通知,剩下的一半,等你看了貨,我來安排,一定讓人給你送過去?!?/p>
好小子,還是留了一手。
劉清明心里冷笑,嘴上卻不動聲色。
“行。那看貨的事怎么說?”
“你什么時候有時間?”
“周末吧?!?/p>
“好!”謝鴻飛爽快地答應下來,“到時候我來接你?!?/p>
兩人就此約定。
沒過多久,孫淼就帶著幾輛掛著軍牌的卡車,浩浩蕩蕩地開進了倉庫區(qū)。
何文雄和李勝基看到軍車,眼皮都跳了一下,但也沒說什么。
交接過程很順利。
工人們將清點好的一半物資,裝上了軍車。
劉清明簽了字,目送著軍車離開。
他也與何文雄、謝鴻飛等人告別,開著那輛黑色的老普桑,駛出了倉庫大門。
車子匯入車流,劉清明看了一眼后視鏡,那片巨大的倉庫群漸漸遠去。
他本來想直接回衛(wèi)生部,把今天的情況報告給盧東升。
但轉念一想,又改變了主意。
在沒有完全搞清楚狀況之前。
找盧東升并不明智。
劉清明一腳油門,車子調轉方向,朝著市區(qū)內的傳播學院駛去。
傳播學院,研究生宿舍樓。
蘇清璇正在簡單地收拾著自已的行李。
疫情爆發(fā)之后,她第一時間向原單位清江省臺申請,擔任駐京記者,負責疫情的專題報道。
省臺對此樂見其成,還特意為她配備了以前合作慣了的攝影團隊,讓她可以進行現場直播和連線報道。
與此同時,蘇清璇也向學院申請,希望能夠一邊上課,一邊完成報道任務。
但學院領導告訴她,由于疫情發(fā)展迅速,他們已經接到了上級通知,為了阻斷病毒在校園內的傳播,很可能在近期就會采取封校管理。
一旦封校,所有學生都不能外出。
這對于需要到處跑現場的蘇清璇來說,是無法接受的。
無奈之下,她只能向學院申請暫時中斷課程,搬到校外居住。
學院領導和她的導師經過慎重考慮,批準了她的申請。
畢竟研究生課程相對靈活,而且她的報道任務也具有重要的社會意義。
蘇清璇打算把自已的臨時住所和辦公地點,都搬到父親蘇玉成在西單給她留的那套房子里。
今天,就是她離開學校的日子。
她的行李不多,一個大號的行李箱,一個背包,自已一個人就能搞定。
現在是工作時間,她也沒打算麻煩劉清明。
正當她把最后幾件衣服塞進行李箱時,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屏幕上跳動著兩個字。
“一生”。
蘇清璇的心里像被灌了蜜一樣甜。
她迅速接起電話。
“怎么這個時候打電話給我?不忙嗎?”
電話那頭,傳來劉清明熟悉的聲音。
“我在你們學院門口,下來吧,我接你?!?/p>
蘇清璇愣住了。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搬家?”
“我不知道,”劉清明說,“但我知道,你必須要離開學校了。不管哪天都行,今天我正好提前下班,就過來了?!?/p>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溫柔。
蘇清璇的心瞬間被填滿了。
“等我!”
她掛斷電話,以最快的速度拉上行李箱,背上背包,沖出了宿舍。
十五分鐘后,一輛銀白色的帕薩特,從傳播學院的大門口緩緩駛出。
蘇清璇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路邊的那個人。
他穿著一身普普通通的機關干部服,倚在一輛黑色的老款普桑車頭上,正安靜地看著校門口的方向。
蘇清璇把車停在劉清明身前,降下車窗,有些好奇地打量著那輛普桑。
“你的車?”
劉清明笑了笑,拉開車門。
“單位配的,方便工作。先回家?!?/p>
兩輛車,一前一后,朝著西單的方向駛去。
半個小時后,車子駛入了西單附近的小區(qū)。
劉清明停好車,幫著蘇清璇把行李搬上樓。
這是他第二次來這里。
熟悉的房間,熟悉的布置,只是這一次,身邊有了等待他歸家的女主人。
房門關上,隔絕了外界的喧囂。
兩人對視著,空氣中彌漫著思念的味道。
他們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見面了。
劉清明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將蘇清璇緊緊地擁入懷中,低頭吻了下去。
這個吻,帶著久別重逢的激情,也帶著深深的眷戀。
過了許久,兩人分開,嘴唇拉出一條亮晶晶的水線。
劉清明抱著她,把頭埋在她的頸窩里,嗅著她發(fā)間的清香。
“媳婦兒,我好想你?!?/p>
蘇清璇環(huán)著他的腰,把臉貼在他的胸口,聽著他有力的心跳。
“我也是,每天都想?!?/p>
溫存片刻,劉清明捧起她的臉,認真地叮囑。
“疫情來了,你一定要答應我,外出采訪的時候,必須做好萬全的防護,一步都不能省略。這個病很麻煩,我不想……我不想你出任何事?!?/p>
蘇清璇重重地點頭。
“放心,我比你更怕死。我還沒好好享受過現在的生活呢?!彼纹さ卣A苏Q?。
劉清明被她逗笑了,心頭的陰霾也散去了一些。
“對,我們都還沒有真正擁有彼此,誰都不許出事。”
蘇清璇的臉頰微微泛紅。
劉清明抱著妻子溫軟的嬌軀,坐在沙發(fā)上,一時間不想再理會外面那些煩心事。
“真想就這樣一直抱著你,什么都不干?!?/p>
蘇清璇何嘗不是如此。
但她感覺到了劉清明情緒里的一絲不對勁。
他看似在開玩笑,但那擁抱的力道,卻透著一絲緊繃。
“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么麻煩了?”她輕聲問。
“小問題,別擔心。”劉清明不想讓她煩心。
蘇清璇卻很敏銳。
“是蘇家的人找你麻煩了?”
“不是。”
“那是誰?”
劉清明猶豫了一下。
蘇清璇從他懷里坐直了身體,認真地看著他。
“告訴我,我們是夫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看著她清澈而堅定的雙眼,劉清明最終還是決定和盤托出。
他需要一個人的意見,而蘇清璇,無疑是最好的人選。
“是謝家。”
他把今天下午在倉庫區(qū)發(fā)生的事情,從李勝基的刁難,到謝鴻飛的出現和那番交易,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蘇清璇靜靜地聽著,秀眉越蹙越緊。
等劉清明說完,她才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凝重。
“所以,你擔心,語晴姐也牽涉到這件事里面去了?”
這正是劉清明最糾結的地方。
“我不知道?!彼麚u了搖頭,“謝鴻飛搬出了她的名頭,但我無法判斷,這究竟是謝家的意思,還是他自已的主意?!?/p>
蘇清清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
“我們現在就去謝家?!?/p>
“現在?”劉清明一愣。
“對,就是現在?!碧K清璇的語氣果斷,“有問題,就當面去問清楚,總比你一個人在這里胡思亂想的好?!?/p>
她看著劉清明,眼神里充滿了信任。
“我相信語晴姐的人品。就算她真的想賺錢,也絕不會用這種方式?!?/p>
蘇清璇的話,像一道光,照亮了劉清明心中最黑暗的角落。
是啊,他應該相信謝語晴的。
那個善良、堅韌、獨自帶著孩子苦苦支撐的女人,怎么會做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情?
自已真是關心則亂了。
“好?!眲⑶迕髡酒鹕恚拔覀儸F在就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