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塾建立在連家屯與另外兩個村的交匯處。
老少主仆三人,剛下了車轎,就聽到少年學(xué)子正在朗讀朗朗上口的荀子《勸學(xué)》。
“青,取之于藍(lán),而青于藍(lán);冰,水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繩,輮以為輪,其曲中規(guī)……
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聞先王之遺言,不知學(xué)問之大也……”
這一刻,朱厚熜忽然有種難言的滋味涌上心頭,不壞,也沒有特別好,味道淡淡的,卻也醇厚,甘甜。
一向睿智的朱厚熜、學(xué)問龐雜的朱厚熜,竟不知該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亦或說,他自已都搞不明白此刻的心情。
是激動,又沒那么激動,是一種很不濃郁,卻非常純粹的歡喜。
直至他嘗試著跟了讀了一遍,才終得明悟……
“青,取之于藍(lán),而青于藍(lán)……”
朱厚熜輕輕吟誦了一遍,忽的淚光瑩然……
是了,
是少年強!
是希望……
這一刻,朱厚熜終于真正意義上明白了李青為何極力主張普及教育,終于理解了李青。
煌煌大明,就當(dāng)如此。
就該如此……
想來,李青在聽到少年人朗誦《勸學(xué)》時,也是這樣的感覺吧?
朱厚熜本就不算心結(jié)的心結(jié)徹底消弭,忽然對孫子道了句:“小子,你很不錯?!?/p>
朱翊鈞撓撓頭,一臉莫名所以。
朱厚熜沒有解釋,只是一臉溫和的駐足聆聽學(xué)子誦讀……
許久,
誦讀聲終于停下。
朱翊鈞小聲說道:“皇爺爺,咱們要不要進去瞧瞧???”
“咱們?”
“呃……好吧,是孫兒想進去瞧瞧?!敝祚粹x訕訕道出心里話。
朱厚熜沉吟了下,指了指十余丈外的大內(nèi)侍衛(wèi),給黃錦使了個眼色。
黃錦略一猶豫,點點頭,走了過去。
“咱們進去吧?!?/p>
“哎,好。”朱翊鈞忙攙住皇爺爺,道,“孫兒可不文弱,孫兒保護您。”
“哈哈……天子腳下,哪有那么多宵???”朱厚熜任由孫子攙扶,大笑著走了進去。
緊接著,黃錦與錦衣千戶也連忙跟了上來。
剛?cè)攵痪?,遠(yuǎn)沒到數(shù)九的天氣,早前下的雪也早化干凈了,乾坤朗朗,少年學(xué)子們濟濟一堂,一點也不覺得冷。
正在授課的先生忽見有人進來,本想呵斥,卻見來人衣著氣度俱是不凡,遂緊急給學(xué)生們布置了道作業(yè),接著,快步上前作了一揖:
“敢問閣下是……?”
“路過此地,聽聞少年讀書聲,心下欣然,情難自禁之下冒昧叨擾,還請先生勿怪?!敝旌駸泻φf。
黃錦立馬取出一張面額百兩的銀票,說道:“我家老爺菩薩心腸,素來樂善好施,這天兒越來越冷了,還請先生拿去修繕一下門窗屋瓦,為少年學(xué)子們改善一下學(xué)習(xí)環(huán)境?!?/p>
授課先生略作矜持,收下了銀票,含笑道:“積善之家必有余慶,老先生如此熱心腸,家族定然長盛不衰?!?/p>
朱厚熜含笑頷首,感受著室內(nèi)的溫暖,由衷道:“少年人,總是這般朝氣蓬勃?!?/p>
接著,拍了拍孫子肩膀。
正在竭力掃視大學(xué)堂眾少年的朱翊鈞,抬起頭,朝皇爺爺微微搖頭。
“不要勉強?!敝旌駸休p輕說了句,隨即朝先生道,“心血來潮,就不打攪先生授業(yè)了?!?/p>
卻在這時,一聲帶著狐疑,且不敢高聲語的少年,喚了句“朱哥兒”,成功吸引了眾人目光。
朱翊鈞循聲望去,卻見是個十分瓷實的少年,略作思忖,反問了句:“胖墩兒?”
那少年面色一僵,似是難為情,又似感到跌份兒,猶豫了下才點點頭。
“記得放學(xué)去我家找我玩兒?!敝祚粹x揮了揮手,“我先跟我爺爺回去了。”
言罷,主動攙著皇爺爺往外走……
走出一段距離之后,朱厚熜又回望了一眼學(xué)塾,自語道:“學(xué)塾好啊,學(xué)塾得建……”
朱翊鈞時下心情大好,聞言當(dāng)即捧哏道:“皇爺爺圣明,少年強則國強?!?/p>
“少年強則國強……嗯,精辟,說的好?。 敝旌駸行膽汛笪?。
雖然兒子的天賦很一般,可孫子爭氣啊。
太宗有太宗的好圣孫,我嘉靖也有我嘉靖的好圣孫。
朱厚熜本就不錯的心情,更是好極,連帶著精神上的疲倦,也大為緩解。
“你剛說的‘我家’,是指李青的小院吧?”
“嗯,皇爺爺英明?!敝祚粹x訕訕道,“皇爺爺,咱們能不能過了申時再回去啊?”
錦衣千戶欲言又止。
“可以?!敝旌駸惺炙斓拇饝?yīng)了孫子,朝那錦衣百戶道,“速去宮中準(zhǔn)備一些膳食過來,中午就不回去了?!?/p>
“是?!卞\衣千戶暗暗一嘆,恭敬道,“還請?zhí)匣适鞠??!?/p>
朱厚熜看向?qū)O子,溫和道:“想吃什么?”
“嗯……”少年手掌摩挲著下巴想了片刻,道,“要不吃火鍋吧,一邊涮,一邊吃,可美了?!?/p>
“你倒是會吃……”朱厚熜化身寵孫狂魔,“就按殿下的吩咐準(zhǔn)備吧,嗯…,再準(zhǔn)備一小壺酒吧,哦對了,多準(zhǔn)備一些零嘴點心?!?/p>
“是,臣這就去安排?!卞\衣千戶恭聲稱是,“天冷,還請?zhí)匣逝c殿下移步車轎。”
朱翊鈞忙也道:“走了這一會兒,孫兒也著實累了呢?!?/p>
“呵呵……依你依你。”
祖孫二人上了車轎,接著,黃錦也上了車轎。
大內(nèi)侍衛(wèi)這才啟程……
~
中午。
三人于李青的小院兒客堂,一邊涮火鍋,一邊聊著天兒,充滿歡樂。
只是,小家伙總是不由自主的把話題引向李青。
“皇爺爺,眼下這都立冬了,這么冷的天兒,海戰(zhàn)還會打嗎?”
“打不打,跟天氣可沒什么關(guān)系,想來,這會兒應(yīng)該已經(jīng)打了吧?”
朱厚熜年紀(jì)大了,身體素質(zhì)也比不得以前了,才小酌五六杯,便已是微醺狀態(tài),呵呵笑道,
“海外可不是大明,如交趾、滿剌加、龍牙門……包括莫臥兒在內(nèi),冬天可沒大明冷,甚至三九天,水缸里的水都不怎么結(jié)冰,一方水土有一方水土的環(huán)境……”
聞言,朱翊鈞不免遺憾又憤懣,悶悶道:“老天爺可真偏心,為什么不讓大明也那般呢?!?/p>
“確是有些偏心呢?!敝旌駸泻舫鲆豢诰茪?,亦是嘆息,不過很快就又笑了,“這是天定的事,耿耿于懷也沒意義,至于交趾、滿剌加等國的氣候環(huán)境……無需羨慕,更犯不上嫉妒。其實,他們好,跟大明好也沒差太多。”
朱翊鈞怔了一怔,隨即樂道:“是了是了,大明可以通過貿(mào)易的手段,去合理賺取他們的財富,他們好了對大明只有好處,要是他們?nèi)绱竺饕粯?,甚至比大明的氣候還惡劣,那還真不是件好事呢。”
“跟窮鬼做生意,可沒什么油水可撈……皇爺爺圣明。”
“還得是朕的孫子,一點就透……”朱厚熜哈哈大樂,又飲了小半杯酒,“馮保的軍械想來也基本到位了,現(xiàn)在就算是佛郎機還不想打,李青、戚繼光也會主動找他們打……”
說著,又把剩下的半杯飲了,才繼續(xù)道:“這一戰(zhàn),多說也就這半年的事了?!?/p>
黃錦不著痕跡地把酒壺移開了些,附和說道:“李青最是不喜在路上浪費時間,戰(zhàn)爭一結(jié)束,李青肯定會以最快的速度,第一個回大明。”
這話爺孫二人都愛聽,心情自然更好……
申時初。
當(dāng)年的小胖墩兒就來了,還帶來了十余個昔年玩的不錯小伙伴。
對這個階段的少年人來說,幾年不見,幾乎等于半輩子沒見,雖然都還記得當(dāng)初的事,不過卻是生疏許多。
如今都長大了些,也讀了些書,知道了些道理,沒了當(dāng)初的肆無忌憚,也沒了當(dāng)初關(guān)系親切。
朱翊鈞也稍稍有些失望,不過還是保持了昔年的熱情,熱情的為小伙伴們分蜜餞點心……
這一次,沒有人哄搶,沒有人插隊,反而還彼此謙讓,更甚者,還矜持的不肯收受。
或許這就是成長的代價吧,也是明理帶來的好處吧……朱翊鈞雖然為關(guān)系疏遠(yuǎn)而遺憾,卻也為小伙伴們的變化而開心……
對面的廂房。
朱厚熜于窗前就坐,望著這一幕,亦是由衷的欣慰,再次感慨道:
“學(xué)塾得建啊,這人啊,還是得上學(xué),得明理……”
黃錦輕輕笑著說:“李青說過,此戰(zhàn)之后,大明的財政問題就不是問題了,太上皇也認(rèn)同,既如此,等李青回來……或者現(xiàn)在就再次擴大的普及教育的力度?”
朱厚熜斜睨了他一眼,呵呵道:“說的輕巧,你知道這有多燒錢嗎?”
“呃……不是太上皇您說學(xué)塾得建嘛?!?/p>
“你這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又不花你的錢,你當(dāng)然不在乎了?!敝旌駸袥]好氣的說。
得,又犯了既要又要的毛病……黃錦暗暗一嘆,索性閉了嘴。
“咋不說話了?”
“奴婢嘴笨?!?/p>
“……等李青回來,你可以找個機會讓他再想想辦法,從其他地方找補?!敝旌駸行M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