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也說不得我們分家!”
陸從文粗重地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仿佛那番話耗盡了他半生的力氣。
分家。
這兩個字,像兩座沉甸甸的山,壓在每一個莊戶人家的心頭。
可當兒子陸明淵將這兩座山搬開,陸從文卻發(fā)現(xiàn),自己長久以來習慣的重負,或許本就不該由他一人來扛。
只是……
“家里的那些東西……”
他喃喃自語,聲音干澀,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
看到院子里的犁耙,墻角的鋤頭,還有那頭已經養(yǎng)了五年的老黃牛。
“田里的活計馬上就要忙起來了,那些農具,還有……”
他沒說下去,但陸明淵懂了。
父親舍不得的,不只是那些壇壇罐罐,更是他賴以為生的根,是一種早已融入骨血的生活方式。
讓他驟然離開,就像將一棵老樹連根拔起,縱然是移植到更肥沃的土壤,也難免會傷筋動骨。
陸明淵沒有強求。
他知道,有些觀念的轉變,需要時間來沖刷。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父親,目光溫和而堅定,說道。
“父親,我明白。如果您不想這么快動身,可以等忙完手里的農活,把家里的事情都安頓妥當了,再來縣城不遲?!?/p>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語氣卻變得不容商榷。
“但是,母親必須跟我跟明澤一起先去縣城。我在那邊置辦的院子不小,總要有人收拾打理?!?/p>
“我和明澤都要讀書,身邊不能沒人照顧?!?/p>
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是為人子的本分考量。
然而,在昏黃的燈火之下,陸明淵清亮的眼眸深處,藏著另一層更深沉的思量。
他怎么會不明白,留在村里,就意味著無休止的勞作。
母親那雙本該是柔軟的手,早已被針線、灶火和豬草磨出了厚厚的繭子。
她的腰,也因為常年的彎腰勞作而過早地佝僂。
自己如今既然有了些許能力,又怎能忍心看著母親繼續(xù)在這座破舊的老宅里,耗盡最后一點心血和元氣?
去縣城,不是為了讓母親去照顧他們兄弟,而是為了換一個地方,讓母親能夠被照顧,能夠歇一歇,能夠真正地過幾天舒心日子。
這份心思,他不必說出口,但他相信,總有一天,父母會明白。
陸從文沉默了。
他看著兒子,這個不久前還只是個埋頭苦讀的少年,如今卻已經能條理分明地安排好一家人的前路。
那份從容與擔當,讓他這個做父親的,心中既是酸澀,又是無比的驕傲。
他還能說什么呢?
兒子能飛得更高,看得更遠。
他這個老父親,若是再用自己的陳舊觀念去束縛他,那便是拖累了。
“好?!?/p>
許久,陸從文喉結滾動,重重地點了點頭。
“就按你說的辦。我……我把地里的事弄完,就去縣城找你們?!?/p>
他沒有再多言,只是深深地看了兒子一眼。
然后,他轉過身,佝僂的背影在門“吱呀”一聲的開合中,消失在微涼的夜色里。
從始至終,王氏都靜靜地站在一旁。
她的目光在丈夫和兒子之間流轉,沒有插一句話。
直到陸從文離開,她才輕輕地嘆了口氣,眼眶有些泛紅。
她不像丈夫那般有故土難離的執(zhí)念,她的一生,所有的念想都系在丈夫和兩個兒子身上。
他們在哪,她的家就在哪。
更何況,這個兒子,不知不覺間,已經給了她太多的驚喜,甚至是驚嚇。
賺夠了在縣城買一套房子的銀錢,這是她過去連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
對于這樣一個已經能為全家遮風擋雨的兒子,她這個做母親的,除了全然的信任與支持,還能多說什么呢?
聽他的,準沒錯。
她抬起手,想去收拾桌上的碗筷,卻被陸明淵叫住了。
“娘?!?/p>
王氏回過頭,只見兒子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門邊,將剛剛被丈夫帶開的房門,重新關上。
陸明淵甚至還伸手,將那根老舊的木門栓,輕輕地插進了門扣里。
“咔噠”一聲輕響,隔絕了屋外所有的聲音。
廂房內,只剩下母子二人,和一豆如螢的燈火。
陸明淵轉過身,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鄭重。
他走到母親面前,看著母親那張被歲月侵蝕卻依舊溫柔的臉,看著她鬢邊早生的華發(fā),心中涌起一陣酸楚。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說道。
“娘,等到了縣城安頓下來,我想……我想和您一起,回一趟外祖家,去看看外祖父和舅舅他們?!?/p>
話音落下,屋子里靜得能聽到針尖落地的聲音。
王氏整個人都僵住了,她手里的抹布“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她怔怔地看著陸明淵,眼神從最初的茫然,到難以置信,再到劇烈的顫動。
回娘家?
這三個字,對她而言,是多么遙遠而又奢侈的念想。
自打嫁入陸家,十數(shù)年來,從未回去過一次。
路途遙遠,家中貧困,再加上小叔子一家時不時的刁難,她連回家的盤纏都湊不齊。
年復一年,思念只能在深夜里悄悄咀嚼,化作無聲的淚水,浸濕枕巾。
她甚至不敢去想,年邁的父親身體是否還康健,兄弟們的日子過得是否順遂。
她以為,這輩子,或許只有在彌留之際,才能魂歸故里了。
可現(xiàn)在,她的兒子,她引以為傲的兒子,卻親口對她說,要帶她回去看看。
一股巨大的熱流猛地從心底涌起,瞬間沖垮了她十幾年來用隱忍和辛勞筑起的堤壩。
她的視線開始模糊,眼前兒子的面容在搖曳的燈火下,變得朦朧不清。
“你……你……”
王氏的嘴唇哆嗦著,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棉花,發(fā)不出完整的聲音。
淚水終于決堤。
大顆大顆滾燙的淚珠,順著她臉上的皺紋滑落,砸在粗布的衣襟上,洇開一團團深色的痕跡。
她看著陸明淵,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從喉嚨里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
“淵兒……你……你方才……說的是什么?”
“你……再說一遍……”
陸明淵沒有再說一遍,而是上前一步,伸出手,輕輕握住母親的手。
“娘,”
“兒子如今中了縣試案首,在縣城也能置辦一套房產,有了些許薄名。咱們家,算是挺直了腰桿。”
“這些年,您為了這個家,為了我和明澤,受了太多委屈,吃了太多苦,兒子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p>
他扶著母親,讓她在床沿邊坐下,自己則半蹲在她面前,仰頭望著她。
這個姿勢,讓他看起來依舊是個需要母親撫慰的孩子,但說出的話,卻是一個家的頂梁柱。
“如今兒子出息了,就該讓您也揚眉吐氣?!?/p>
“回外祖家,不是去求懇,不是去訴苦,而是堂堂正正地回去?!?/p>
“告訴外祖父和舅舅們,他們的女兒、他們的姐妹,沒有嫁錯人,她的兒子,有出息,能讓她過上好日子了?!?/p>
王氏怔怔地看著兒子,看著他清亮眼眸中倒映出的自己。
是啊,兒子出息了。
這不再是夢,而是真真切切發(fā)生的事。
陸明淵的信心并非憑空而來。
他有遠超這個時代的見識,有那過目不忘的本事。
這世間的經義文章,于他而言,不過是印在腦海中的書庫,只需稍加梳理,便能自成華章。
他不敢說未來一定能大魁天下,高中狀元,但一個舉人,乃至一個進士的功名,在他看來,已是十拿九穩(wěn)的囊中之物。
而根據(jù)父親零星的描述,母親的娘家王家,在縣里也算是一戶殷實人家,雖非官宦世族,卻也是耕讀傳家的體面門戶。
這樣一個家族,或許看不上一個窮困潦倒的農家女婿,但絕對無法忽視一位未來的舉人老爺,一位前途無量的進士門生。
這便是他最大的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