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淵緩緩放下手中的《水經(jīng)注》,神色平靜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襕衫。
他走到庭院中央,朗聲道!
“臣,翰林院編修陸明淵,接旨?!?/p>
旨意的內(nèi)容與西苑的決斷并無二致,只是用詞更加堂皇典雅。
杜晦之任溫州知府,陸明淵任溫州同知,協(xié)同推行“漕海一體”,五日后起程。
“……陸明淵才識冠絕,思慮深遠(yuǎn),當(dāng)為國之棟梁,欽此?!?/p>
“臣,領(lǐng)旨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陸明淵雙手高舉,接過那卷明黃的絲帛。
圣旨入手,沉甸甸的,那不是絲綢與墨跡的重量,而是一省之地的風(fēng)雨,是無數(shù)百姓的生計(jì)。
當(dāng)他站起身時,周圍的同僚們目光復(fù)雜。
有羨慕,有嫉妒,有驚嘆,也有幾分不易察覺的憐憫。
十二歲的從六品同知,開國以來,聞所未聞。
這是潑天的恩寵,也是能將人壓垮的重?fù)?dān)。
浙江那地方,是善地嗎?
那是嚴(yán)黨盤根錯節(jié)的老巢,是倭寇肆虐的血海,去那里當(dāng)官,同入煉獄并無差別。
陸明淵沒有理會那些目光,只是對著傳旨太監(jiān)微微一禮,便轉(zhuǎn)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仿佛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他重新拿起那本《水經(jīng)注》繼續(xù)翻閱。
回到京城的陸府,已是掌燈時分。
府邸不大,卻被林武帶著人打理得井井有條。
聽聞陸明淵歸來,林武立刻迎了上來,臉上是壓抑不住的興奮。
“少爺,圣旨的事,小的已經(jīng)聽說了!恭喜少爺,賀喜少爺!”
陸明淵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多禮,徑直走進(jìn)書房。
“林武,坐?!?/p>
林武有些局促地在下首坐了,身板挺得筆直。
陸明淵看著他,這個從江陵縣一路跟出來的漢子,眼中滿是忠誠與質(zhì)樸。
他輕聲道:“我這一去浙江,短則三年,長則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京。這府里,就交給你了。”
林武聞言,猛地站起身,單膝跪地,聲音懇切。
“少爺!小的不求富貴,只求能跟在少爺身邊,為您牽馬執(zhí)鞭!”
“浙江路遠(yuǎn),多有兇險,讓小的跟著您,也好有個照應(yīng)!”
陸明淵搖了搖頭,親自將他扶起。
“京城,比浙江更需要你?!?/p>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力量。
“這座府邸,是我們在京城的根。你守在這里,就是守著我們的根?!?/p>
“府里其他人,你告訴他們,愿意留下的,月錢照發(fā),府里養(yǎng)著,平日里也能做些營生,錢從府里出?!?/p>
“若想另謀生路的,便發(fā)三個月月錢,讓他們自行離去,我不強(qiáng)求?!?/p>
林武眼眶一紅,他知道陸明淵的決定不容更改。
“小的……遵命!少爺放心,只要小的還有一口氣,這陸府的大門,就沒人能動它分毫!”
“好?!?/p>
陸明淵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信你?!?/p>
此去溫州,他沒有選擇帶上大批人馬。
只點(diǎn)了十個精銳護(hù)衛(wèi),又選了四個手腳麻利的丫鬟。
若雪,自然也是要跟著的。
五日時光,轉(zhuǎn)瞬即逝。
京城東門,晨曦微露。
陸明淵的隊(duì)伍,一輛尋常馬車,十余騎護(hù)衛(wèi),顯得簡單利落。
車輪滾滾,碾過京畿的青石官道,陸明淵掀開車簾,最后望了一眼那在晨霧中漸漸模糊的城墻輪廓。
那里有他名動天下的起點(diǎn),有西苑帝王的審視,有朝堂諸公的算計(jì)。
而此去,前路漫漫,皆是未知。
“公子,風(fēng)大?!?/p>
若雪的聲音在身旁響起,遞過來一件披風(fēng)。
陸明淵回過神,接過披風(fēng)披在身上,少女指尖的微涼觸感一閃而逝。
他看著若雪那雙清澈又帶著一絲倔強(qiáng)的眼睛,微微一笑。
“無妨,東南的風(fēng),想來會更暖和一些。”
長路迢迢,曉行夜宿。
從京城到浙江溫州,數(shù)千里之遙。
隊(duì)伍走得并不快,一個半月的光景,斗轉(zhuǎn)星移,節(jié)氣已過立冬。
北方的蕭瑟肅殺,漸漸被南方的溫潤蒼翠所取代。
這一個半月,陸明淵幾乎都在馬車中度過。
他沒有像尋常官員那樣急著趕路。
他每日的行程固定,一有空閑,便捧著書卷研讀,或是與護(hù)衛(wèi)們探討些沿途的風(fēng)土人情。
他像一塊海綿,貪婪地吸收著關(guān)于這個世界的一切信息。
從一地糧價,到一處關(guān)隘,從百姓的口音,到鄉(xiāng)野的傳說,他都聽得津津有味。
他知道,書本上的“漕海一體”四個字,終究要落到這片真實(shí)的土地上,落到每一個具體的人身上。
終于,在初冬一個陰雨綿綿的午后,隊(duì)伍抵達(dá)了溫州府城。
與想象中的凋敝不同,溫州城內(nèi)竟是人煙阜盛,商鋪林立。
只是那繁華的表象之下,隱藏著一絲難以言說的緊張。
街上隨處可見挎著腰刀的巡街兵丁。
百姓的臉上,也少了幾分江南水鄉(xiāng)應(yīng)有的安逸,多了幾分警惕與戒備。
陸明淵沒有耽擱,直接命人前往府衙。
遞上吏部勘合、身份玉引以及那卷任命圣旨后,一名主簿模樣的中年官員立刻恭敬地將他迎了進(jìn)去。
“陸同知一路辛苦?!?/p>
那主簿臉上堆著笑,態(tài)度謙卑。
“府尊大人已于三日前到任,此刻正在書房處理公務(wù),下官這就帶您過去拜見?!?/p>
“有勞。”
陸明淵微微頷首。
早到三天么……他心中了然。
看來這位知府大人,是個急性子,也急著想在這溫州府立穩(wěn)腳跟。
府衙后堂,知府書房。
陸明淵站在門外,便能聽到里面?zhèn)鱽淼姆喚碜诘纳成陈暋?/p>
“啟稟府尊,陸同知到了?!?/p>
主簿在門外輕聲稟報。
“讓他進(jìn)來?!?/p>
里面?zhèn)鱽硪粋€略帶不耐的聲音。
陸明淵推門而入,只見書房內(nèi),杜晦之正坐在一張寬大的花梨木書案后。
他頭也不抬地看著手中的一份文書。
案上文牘堆積如山,顯然他這三日并未清閑。
“下官陸明淵,拜見府尊大人?!?/p>
陸明淵躬身行禮,不卑不亢。
杜晦之這才緩緩抬起頭,將手中的文書放下,目光落在陸明淵身上。
他的眼光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不悅。
他本就是三年前的榜眼,對當(dāng)年那個壓了自己一頭的狀元至今耿耿于懷。
如今,一個年僅十二歲的新科狀元,竟能與自己平起平坐,甚至這攪動朝堂的“漕海一體”。
最重要的是,這國策還是出自這少年之手,他心中的不忿可想而知。
在他看來,這陸明淵不過是走了運(yùn),拜了個好老師。
那篇策論,若無林瀚文在背后指點(diǎn)斧正,一個黃口小兒如何能寫得出來?
不過是拾人牙慧,沽名釣譽(yù)罷了。
自己苦讀十?dāng)?shù)載,翰林院坐了三年冷板凳,才換來一個知府。
他陸明淵,憑什么?
這股積壓已久的不平衡,在此刻盡數(shù)化作了唇邊的冷笑。
“陸同知,你可算是到了。”
杜晦之靠在椅背上,慢條斯理地說道。
“本官與你同日出京,卻比你早到了三日。怎么,莫非是京城繁華,讓陸同知流連忘返?”
“還是陸同知覺得新科狀元之尊,可以不將這區(qū)區(qū)數(shù)千里路程放在眼里,一路游山玩水而來?”
話語尖銳,如同一根根鋼針,直刺人心。
這便是他準(zhǔn)備好的下馬威。
他以為,一個十二歲的少年,面對上官如此嚴(yán)厲的詰問,必然會驚慌失措,躬身請罪。
然而,陸明淵的反應(yīng)卻出乎他的意料。
少年清秀的臉上沒有半分惶恐,他只是靜靜地聽著。
待杜晦之說完,才抬起眼眸。
“府尊大人說笑了?!?/p>
陸明淵的聲音依舊平靜。
“不過三日之差,或許是下官的馬車不如大人的腳程快,又或許是路上偶遇風(fēng)雨,耽擱了些許功夫?!?/p>
“大人不必如此言辭尖銳?!?/p>
他頓了頓,語氣陡然轉(zhuǎn)得鋒銳起來。
“我等奉旨辦差,為的是推行‘漕海一體’的國策,為的是這溫州一府的百姓安寧?!?/p>
“早到三天,國策不能立刻推行;晚到三天,國策也不會就此耽誤?!?/p>
“大人身為一府主官,心心念念的,竟是這三日之差,而非國事之重?!?/p>
“下官倒是覺得,大人不必如此‘敏銳’?!?/p>
一番話,擲地有聲!
杜晦之臉上的冷笑僵住了,他詫異地看著眼前的少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設(shè)想過無數(shù)種陸明淵的反應(yīng),或辯解,或請罪,或惶恐。
他唯獨(dú)沒有想過,陸明淵會如此犀利地反駁回來!
這哪里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
杜晦之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胸口起伏,一股怒意直沖頭頂。
他堂堂知府,竟被一個乳臭未干的同知當(dāng)面教訓(xùn)!
可這股怒火,卻又發(fā)作不出來。
他很清楚,陸明淵是嘉靖帝親點(diǎn)的狀元,是林瀚文的得意門生,是“漕海一體”這道國策名義上的源頭。
真的把他往死里得罪,惹得西苑那位不快,或是讓清流一脈起了反感,自己這知府的位置也坐不穩(wěn)。
他不過是心中不爽,想敲打一下這個少年,讓他明白誰才是這溫州府衙的主人。
卻沒想到,敲在了鐵板上。
良久,杜晦之才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行壓下心中的火氣,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
“說得好,說得好??!陸同知果然是狀元之才,口舌過人!”
他揮了揮手,臉上重新掛起一絲僵硬的笑容。
“罷了,想來你也是初來乍到,一路勞頓?!?/p>
“先去安頓下來吧,至于國事……不急,等你安頓好了,我們再慢慢談。”
這是逐客令,也是一種姿態(tài)上的退讓。
“如此,便不打擾府尊大人處理公務(wù)了?!?/p>
陸明淵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只是淡淡地躬了躬身,便轉(zhuǎn)身走出了書房。
當(dāng)房門被輕輕關(guān)上的那一刻,杜晦之猛地抓起桌上的一個茶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豎子!豎子!安敢如此欺我!”
清脆的碎裂聲中,他那張白凈的臉龐,已然扭曲。
而門外,陸明淵走在濕冷的廊廡下,聽著身后那聲隱約的破碎聲,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抬起頭,看著府衙上空那片灰蒙蒙的天,雨絲如愁,綿綿不絕。
這溫州的風(fēng)雨,比京城,來得更早一些。